羅蘭:聽啊!聽啊!聽
羅蘭:聽?。÷牥?!聽 一 音樂會已到了最后一個節(jié)目,石學(xué)馴剛唱完那首抒情的《偶然》,在臺上略作休止,最后一首歌是大家熟知的《茶花女》中的飲酒歌。 石學(xué)馴穿著禮服,個子高大,寬寬的肩,厚厚的胸,圓圓亮亮的一張明朗的臉。帶著屬于歐洲歌唱家的那份瀟灑,和屬于中國歌唱家的那份溫文,他在向伴奏的女士微微點頭示意,鋼琴就俏皮地響出來那跳躍感的前奏,跟著,石學(xué)馴的歌聲就像一尾歡樂的游魚般地串入了寧靜的空間 這是個東方色彩的老晴天, 大家及時行樂吧!
這首歌,調(diào)子雖然簡單輕快,但事實上,它并不好唱。它需要一種極端的準(zhǔn)確,適度的爽脆,隱約的感慨,和引人發(fā)笑的跌巖。唱得好,是一首好歌;唱不好,就毫無可取。因此,它盡管是一首熟歌,但普通一般人在演唱時,卻不輕易選它。 石學(xué)馴的聲音有著先天的爽脆和清亮,加上他那副有歌劇訓(xùn)練的表情,就使這首歌十分突出。很顯然的,全場已立刻被他吸住,多數(shù)人的臉上,都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層快樂和贊賞的笑容。 歌的節(jié)奏很快,在人們來不及呼吸的注意諦聽中,歌聲已經(jīng)在那 保你馬上的心回意轉(zhuǎn),意滿心歡 的俏皮的句子中結(jié)束。 臺下立時響起了如雷的掌聲。 ENCORE 的呼聲從每一個角落里傳來。 石學(xué)馴和伴奏的女士謝了兩次幕,又走出來,唱了一首《農(nóng)家樂》,聽眾仍在鼓掌,要求再唱。于是,石學(xué)馴再度走出來,向鼓掌的聽眾鞠躬,然后,他說道: 我唱一首孩子時代的歌。 聽眾屏息著,不知他要唱什么歌。 石學(xué)馴略微停了一下,正了正他的領(lǐng)結(jié),帶著一點沉思的表情,用他歌唱家那特有的低沉的聲音說: 這首歌,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唱的,名叫《聽?。÷牥?!聽!》 臺下的聽眾帶著雙倍的激動,為他鼓掌。 石學(xué)馴向鋼琴那邊看了看,臉上帶上一層孩子氣的溫柔,在鋼琴彈了四小節(jié)前奏之后,石學(xué)馴微微俯著腰,兩手輕輕地擺著,唱道: 喚,諸位先生請聽啊聽啊聽 我唱歌問候你。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我能夠幫助你。 在春天夏天并啊并啊并 和秋天與嚴(yán)冬, 我定啊定啊定 能令啊令啊令 你永啊永啊永 歡喜! 這首歌的調(diào)子,完全是小學(xué)生程度的簡單的旋律。那些字疊重復(fù)的地方,統(tǒng)統(tǒng)是 SOL 的音。但是,聽來非常明快悅耳。石學(xué)馴把這首簡單的歌,加了一段變奏,然后還原,前后成為三段,每一段的氣氛和表情都不同,伴奏也加了一番處理,把這首簡單的歌,襯托得十分生動。 在臺下聽眾熱烈的鼓掌聲中,石學(xué)馴鞠躬謝幕,回到后臺去了。 回到休息室里,他噓了一口氣,帶點激動地坐下來。跟著,就有一大群學(xué)生圍過來,請他在節(jié)目單上簽名了。 他手不停揮地簽著, 石學(xué)馴 , 石學(xué)馴 , 石學(xué)馴 簽完的,道著謝走了。下面一個又把節(jié)目單遞過來。他早已習(xí)慣應(yīng)付這場面,他微笑著,回答著聽眾的贊譽。 慢慢的,來請他簽名的行列縮短著。他來不及抬頭地一張一張地簽著名。 一雙柔嫩的女孩子的手,一雙強健的男孩子的手,一向在他的經(jīng)驗中,找音樂家簽名的,多半都是年輕人。行列快走完了,他看見一雙枯瘦的女性的手伸過來,他接過了節(jié)目單,提起筆來,在右下角寫下第一個 石 字。 忽然,那位女士把他的手一攔,說 你不要簽 石學(xué)馴 ! 他驚愕地抬起頭來,看見眼前站著一位約莫50歲的女士。她清瘦的臉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一頭略顯花白的頭發(fā),光潔地挽在腦后,梳著一個小小的發(fā)髻。看見石學(xué)馴抬頭望她,她薄薄的嘴唇綻出一抹微笑,用手指著簽名的角落,說道: 不要簽石學(xué)馴,請你簽石唯猛。 石學(xué)馴怔了怔,倏地站起身來,定定地注視著這位女士的臉,注視了一陣,他才激動地訥訥地說: 請問您是不是沈,沈老師? 那女士點點頭,笑著,眼睛里閃著喜悅的光,她說: 石唯猛!我簡直認(rèn)不出來你!不是你唱那首小時候唱的歌,我萬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石學(xué)馴就是你!你真成功極了!你唱得太好了!我就是沈美萱,你小時候的沈老師。你還記得我嗎? 石學(xué)馴擲下了鋼筆,興奮地拉著沈美萱那枯瘦的手,兩眼注視著沈美萱那已過中年的慈祥的臉,他說: 沈老師!我早就說,上帝是不會不理我的。他聽到了我的祈禱!一定是聽到了!我這次回國來,就天天在祈禱,祈禱您在這里,而且能遇見您。我這些年在外面,誰也不想,只想您!沈老師!我只想您! 他抓住沈美萱的手搖撼著,仿佛他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小學(xué)生。 旁邊還有三五個等待簽名的聽眾,石學(xué)馴對他們看了看,說了一聲: 對不起。 接過節(jié)目單,一口氣簽過了名,又說了一聲: 對不起。 不顧那幾個人驚異的神色,向他的幾個朋友招呼了一聲,拉著沈美萱走出休息室,他說: 我要同您談?wù)劊矣性S多話,要同您談?wù)劇? 二 時間拉回了二十多年。 那時,沈美萱剛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一所公立小學(xué)教音樂。 按照一般情形,科任老師的責(zé)任很輕,既不批改作業(yè),也不必負(fù)責(zé)學(xué)生的品行常規(guī)。只要在他們自己的課內(nèi),維持秩序就行了。其余的時間,都是級任老師的事。所以,她鐘點雖多,事實上卻很輕松。 有一天上午,她在音樂教室給三年西班上音樂課,點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個叫石唯猛的學(xué)生不在。 石唯猛是不是請假? 她問。 不是。 一個女生說, 他在教室罰站? 去叫他來上音樂! 那女生跑著去把石唯猛叫了來,沈美萱叫石唯猛坐四位子,開始上音樂課。 哪知,過了兩天,再輪到三丙上音樂課的時候,又是石唯猛不到。 石唯猛呢? 在教室罰站。 另一個學(xué)生說。 這次,引起了沈美萱的注意。 為什么石唯猛總罰站。 她問。 他打老師。 一個學(xué)生說。 什么? 沈美萱以為那學(xué)生說錯了話, 他打老師?怎么會?! 真的! 那個學(xué)生說, 秦老師打他,他就還手打秦老師。 沈美萱不覺笑出來,說: 怎么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 另一個學(xué)生說, 石唯猛實在太調(diào)皮了!他上課,沒有一次是坐好的,他總是離開位子站起來,或是走來走去地和同學(xué)開玩笑。他也不背書,也不交作業(yè)。他喜歡打人,連老師都打。 沈美萱帶著一份好奇,叫那學(xué)生把石唯猛叫了來。這回,她注意看了看石唯猛。 石唯猛是個結(jié)實的男孩。圓圓胖胖的臉,天氣并不熱,但是,他的臉上紅撲撲的,冒著汗氣。一雙大大的單眼皮的眼睛,眼皮向下垂著,帶著三分不馴和兩分揶揄的表情。 沈美萱問道: 石唯猛!你怎么不乖? 石唯猛頭也沒抬,眼皮也沒抬,俯著腦袋向左右擺動著,好像沒聽見老師的問話。 我說話,你有沒有聽見? 沈美萱問。 石唯猛把眼皮抬了一小半,紅紅寬寬的嘴唇,向下撒了撇,輕蔑地微微一笑,還是沒有說話。 沈美萱看了看他,又說: 你對老師為什么沒有一點禮貌? 石唯猛笑笑,向叫他來的那個同學(xué)背上揮動著兩只拳頭,雙腳一跳一跳的,好像西洋人在練打拳,仍然沒有回答。 沈美萱無可奈何地看著這個小男孩,嚴(yán)厲地叫了一聲: 石唯猛!站好! 這嚴(yán)厲倒有了效果,石唯猛停止了揮拳,收斂了笑容,抬起眼皮看了看沈美萱,不等沈美萱說話,就自動地走到教室后面墻壁那里,面向墻壁直直地站著。那樣子,倒讓沈美壹怔住了,她問道: 石唯猛!你做什么? 罰站。 石唯猛對著墻壁說。 沈美萱皺了皺眉,說: 音樂課不罰站,我沒有說讓你罰站。去,回到自己位子上坐著!我們開始唱歌。 石唯猛回過頭來,對沈美萱瞪了一眼,搖搖晃晃地走回到他的位子上,坐下來,充分帶著一種 你奈我何 的神氣。 沈美萱被這個小孩子激得有些惱怒,但為了不愿耽誤大家的時間,也為了給自己下臺。她只得暫時放棄了對石唯猛的僵持,開始教當(dāng)天的唱歌。 這天,下課之后,她見了三兩的級任秦老師,想起石唯猛,就上前詢問。 秦老師提起石唯猛就皺眉, 這孩子!太頑劣了! 她說, 上課的時候,沒有一刻安靜,有了他,把全班都攪壞了!當(dāng)初我就說,我班上不要他的。他是四年甲班留級下來的。撥給哪班,哪班不要,就輪到我倒霉。以前四甲的老師也是為這個才讓他留級的。留了級,老師就心靜了。 叫他的家長來談?wù)劼铮?沈美萱說。 算了!他父親也莫奈何他。 為什么? 他父親打他,他就還手。他父親罰他在家里寫功課,他一轉(zhuǎn)眼,就跑到外面去野。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這時,沈美萱才慢慢地知道,石唯猛早已是全校公認(rèn)的頑劣兒童和問題兒童。他不守一切的規(guī)矩,他情愿罰站。以前是老師罰他。后來,他索性自動地站在教室后面去。 由于石唯猛犯過太多,秦老師早就主張把他開除。有一次,她把石唯猛的父親找了來,說: 學(xué)校無法收容這樣一個搗亂的學(xué)生。 石唯猛的父親是個頹喪的中年人。他們父子之間,簡直一點也不相像。他對他這個兒子實在束手無策。只一味地懇求老師,不要放棄他。好像一個患了不治之癥的病人家屬,要求醫(yī)生 死馬當(dāng)活馬治 ,情愿自己簽字畫押。向老師求情道歉,情愿老師對他的兒子用任何辦法懲罰,只要不放棄他。 于是,石唯猛在大家都感灰心的情況下,暫時留了下來。 為了對他表示嚴(yán)厲的監(jiān)視,泰老師把他放在教室最里面的一個角落。為了禁止他干擾別的同學(xué),秦老師給他單獨在那個角落安排一個孤零零的位子。而他經(jīng)常是面壁而立,在那里 反省。 這天,又有三丙的音樂課。 石唯猛并未例外,又是在教室罰站。 這回沈美萱叫學(xué)生中的一個人到前面來代她指揮唱歌,她親自走到三面教室去看石唯猛。 石唯猛面向墻壁站著。沈美萱輕輕走過來,石唯猛并沒有覺察。她也沒有驚動他,就悄悄地站在教室門外。 這時,音樂教室的歌聲正傳出來。孩子們在唱她上星期教的一首歌。那歌詞是: 老雞罵小雞, 你這個笨東西, 我叫你唱咕咕咕, 你偏要唱唧唧唧。 那邊唱完了,歌聲卻沒有停止,沈美萱注意一聽,原來是石唯猛對著墻壁在唱。他好像已經(jīng)隨著那邊音樂教室的同學(xué)唱了一遍,這次是他自己在從頭唱。他的聲音很亮,很脆,是那種可愛的童音。那聲音吸引了沈美萱的注意。她細(xì)心地聽著,卻聽出他所唱的歌詞,與原詞并不一樣,他唱的是: 小雞罵老雞, 你才是笨東西, 你只會唱咕咕咕, 我才會唱唧唧唧。 石唯猛改的歌詞很滑稽,但聽來卻另有一番道理,沈美萱不覺要笑出來。這時,音樂教室的學(xué)生又在復(fù)習(xí)一首名叫《喇叭花》的歌。 石唯猛先是靜下來,很注意地聽著,聽了一會兒,他就跟著唱起來。一面唱,一面用手比著喇叭花的姿態(tài),一會又用雙手放在嘴前,一面踏步,做著吹喇叭,開步走的動作,嘴里唱著: 大家吹喇叭, 喇叭的的打。 一面唱,一面表演著,轉(zhuǎn)過了身子,這時,他看見了沈美萱。 他停止了動作,對沈美萱頑皮地望著。 沈美萱說: 石唯猛,你唱得真好!表演得也好! 石唯猛看了看沈美萱,忽然轉(zhuǎn)過身去,面對著墻壁,說: 你不要管我,我在罰站! 不要罰了,去上課! 石唯猛固執(zhí)地面對墻壁站著,沈美萱無奈,走過去對他說: 我的課,你用不著罰站。 石唯猛沒有回頭,對著墻壁說: 我喜歡罰站! 你騙人! 沈美萱去扳著他的肩膀,說, 你不喜歡罰站,你喜歡唱歌。 石唯猛忽然把身體一甩,推了沈美萱一把,沈美萱不提防,被他推得倒退了兩三步,然后,他又面向墻壁站著,口中大聲喊著說: 我喜歡罰站!我喜歡罰站! 沈美萱困惑地走過來,看著這孩子那倔強的后腦,無可奈何地說: 石唯猛,你該改個名字,你的脾氣真壞! 石唯猛沒有回答,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 沈美萱想了一想,問道: 你為什么喜歡罰站? 石唯猛對著墻壁笑笑,聳聳肩,吸吸鼻子,說: 站在這里,顯得比坐著的人們高。 沈美萱困惑地 嗯! 一聲,又問道: 還為什么? 哦!還為 這里比別處清靜。別人都走開,剩下我,我很舒服。 嗯!還有呢! 石唯猛又聳聳肩,吸吸鼻子,說: 我在這里一面表演,一面唱歌,沒人管我。 所以,我說你喜歡唱歌。 沈美萱說, 你唱得很好。 石唯猛抬了一下眼皮,只一瞬,又垂了下去,他把紅紅的嘴唇抿了抿,說: 唱歌有什么用?我是壞學(xué)生、留級生、頑皮精、搗蛋鬼,我快被開除了,你是新來的老師,你根本不知道。唱歌有什么用?我是壞學(xué)生?我唱歌的時候,別人用白眼看我 壞學(xué)生還有臉唱歌?我情愿在這里罰站,在這里一個人唱著玩,沒有人向我瞪白眼,我可以唱個痛快。 沈美萱仔細(xì)聽完這孩子這一連串的話,突然之間,她覺得她完全了解這個孩子了,他是個會唱歌的孩子,只因他太調(diào)皮,成為公認(rèn)的壞學(xué)生,于是,他在音樂方面的天賦也被人蔑視了。 沈美萱想著,看著石唯猛那結(jié)實的身體,倔強的眼睛,覺得她開始喜歡這個頑劣的孩子。于是,她拉起石唯猛的手,拉著他走到窗前。石唯猛抬起眼睛,不信任地望著沈美萱,但他沒有再反抗。 從窗口望出去,是學(xué)校的后園,那里種著一些榆樹,長著深深密密的青草和野花。學(xué)生都在上課,靜靜的。音樂教室傳來三丙的學(xué)生在唱音階的聲音,那個學(xué)生很盡責(zé)地帶領(lǐng)著全班在唱。 沈美萱看著石唯猛那圓圓的臉,說: 你不喜歡去上課,我在這里教你一首歌,好不好? 石唯猛用他不信任的眼神,看了沈美萱一眼,沒有回答。 沈美萱說: 我先唱,你跟著我學(xué),跟著我用手打拍子。這首歌,是一首使自己快樂,也使別人快樂的歌。 于是,沈美萱開始唱道: 噢!諸位先生,請聽啊聽啊聽 我唱歌問候你。 我盼望有事情啊情啊情 我能夠幫助你。 三 就是這首歌! 石學(xué)馴和已將步入老年的沈老師,走出了音樂廳的后門,走上多樹的人行道,他沉在遙遠(yuǎn)的回憶里,對沈美萱說: 就是這首歌,給我的生命注滿了新的意義。 沈美萱也沉在那久已淡去的回憶里,她說: 是的!我記得我教那個孩子這首歌時的心情。我好同情他!好喜歡他!他是那樣的聰明,那樣的倔強,那樣的不被人們了解,而受著虧待。 我那時真是倔強, 石學(xué)馴說, 還記得您說我該改個名字嗎?后來,我讀完了學(xué)校,出來之后,我不要再叫 唯猛 ,我從音樂中學(xué)會了謙和,學(xué)會了愛和喜悅,我改名叫石學(xué)馴了。 那很好!石學(xué)馴的名字也很好。 沈美萱說, 不過,我現(xiàn)在也仍然很喜歡那時那個倔強不屈的 唯猛 。你還記得你改了那首《老雞罵小雞》的歌詞? 石學(xué)馴笑笑,說: 我不記得了。 你把《老雞罵小雞》,改成了《小雞罵老雞》。老雞勉強小雞去學(xué)它的 咕咕咕 ,是錯誤的,因為老雞沒有設(shè)身處地去為小雞想,它應(yīng)該多去了解一下小雞,再來教訓(xùn)小雞。是不是? 石學(xué)馴帶點羞澀地笑了。他說: 我小時候,真是頑皮。我?guī)缀鯇σ磺惺露挤纯埂? 那是人們逼你的。你反抗,其實是自衛(wèi)。 石學(xué)馴笑了,慢慢地走著,他又說: 我永遠(yuǎn)記得那時候,我天天被罰留校,同學(xué)老師都走了,我一個人孤寂地站在教室里,等著 靜校 鈴響。那時,總是您走到教室來找我一同回去。在路上,您拉著我的手,教我唱許多許多的小歌,那些歌,我到現(xiàn)在,連一首都沒有忘記,像:《古怪孩子莫奈何》那首滑稽的歌,像《茉莉花》是一首可愛的歌?!峨u蛋下山》是一首開玩笑的歌。好多好多,我都記著,而且把其中很多首都改編成音樂會的曲子,加上伴奏,在ENCORE的時候唱給世界各地的人們聽。從那時候起,我對自己有了信心,對世界有了好感。 好像我記得,你后來也不大挨罰了。 沈美萱說。 嗯!一年以后,我開始知道用功,知道不觸犯老師,知道我會唱歌,覺得自己有一項長處,那榮譽感讓我乖起來了。 沈美萱欣慰地聽著,她說: 見到你有今天的成功,我很高興。 該感謝您。 不要這樣說,我并沒有做什么事情。 您現(xiàn)在生活怎樣? 三年前,我就退休了!我已經(jīng)老了。 您府上 我一直是一個人。多年來,我只喜歡教孩子們,沒有去為自己建立一個家。 您很偉大。 石學(xué)馴真摯地說。 沈美萱搖搖頭,慢慢地說: 事實上,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很寂寞。我一生獻身教育,到了老年,剩下的只是兩袖清風(fēng),子然一身。難免覺得這一生是浪費徒勞,一無所獲。我甚至于抱怨教書生涯誤我終身。然而,現(xiàn)在,突然之間,我覺得我的想法變了。好像一個人,辛勤耕耘了大半生,一直未曾看見收獲,而突然間,她發(fā)現(xiàn)在她早已遺忘的那片土地上生長著的那株果實累累的大樹,原來是她在多少年前,無意之中種下的。她看見那果實很甘美,于是,她才驚然驚覺 幸而她當(dāng)初所播下的不是毒果。石唯猛!你替我證明了,一定還有許多善果或惡果,是人在無意中種下的。而做老師的人們尤其是播種最多的人們!他們?nèi)绻缼资旰蟮墓麑嵢绱梭@人,他們在當(dāng)時就一定會格外謹(jǐn)慎些。因為,人人都知道,一?;蛏苹驉旱姆N子會繁衍成無數(shù)或善或惡的果實。 石學(xué)馴 唯唯 地答應(yīng)著,忽然說: 沈老師!我這些年,一直有一個愿望。您大概會贊成。 嗯,什么愿望? 把我這些年,演唱所積的錢,拿來辦一個學(xué)校。 嗯!辦什么學(xué)校? 辦一個特殊的學(xué)校,專門收容那些頑劣兒童。因為他們需要更多的了解和愛護。 一我很贊成。因為他們不但需要更多的愛護和了解,而且他們多半都有很高的天分。 石學(xué)馴笑了,站定了腳步,對這位影響了他一生成敗的慈祥的老師說: 沈老師!我會好好留神我所播下的種子。我將拯救更多的石唯猛。 沈美萱笑了,說: 好!希望你造就出更多的石學(xué)馴! 夜晚的風(fēng),如此的柔和而靜謐。 行道樹一行行地聳立著。 世界是充滿了愛與祥和。 音樂的聲音在這一對師生的心中回蕩。也在風(fēng)中,在氣流中回蕩。成為越遠(yuǎn)越大的浪紋,像海流,推展到浩渺不可知的遠(yuǎn)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