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相片

　　正月里我常替抗屬寫信。那些青年婦女們總是在口袋里帶來一個信封兩張信紙。如果她們是有孩子的，就拿在孩子的手里。信封信紙使起來并不方便，多半是她們剪鞋樣或是糊窗戶剩下來的紙，親手折疊成的?？墒撬齻兛吹姆浅Ｕ滟F，非叫我使這個寫不可。

　　這是因為覺得只有這樣，才真正完全地表達了她們的心意。

　　那天，一個遠(yuǎn)房嫂子來叫我寫信給她的丈夫。信封信紙以外，還有一個小小的相片。

　　這是她的照片，可是一張舊的，殘破了的照片。照片上的光線那么暗，在一旁還有半個 驗訖 字樣的戳記。我看了看照片，又望了望她，為什么這樣一個活潑好笑的人，照出相來，竟這么呆板陰沉！我說：

　　 這相片照的不像！

　　她斜坐在炕沿上笑著說：

　　 比我年輕？那是我二十一歲上照的！

　　 不是年輕，是比你現(xiàn)在還老！

　　 你是說哭喪著臉？ 她嘻嘻地笑了， 那是敵人在的時候照的，心里害怕的不行，哪里還顧的笑！那時候，幾千幾萬的人都照了相，在那些相片里揀不出一個有笑模樣的來！

　　她這是從敵人的 良民證 上撕下來的相片。敵人敗退了，老百姓焚毀了代表一個艱難時代的良民證，為了忌諱，撕下了自己的照片。

　　 可是， 我好奇地問， 你不會另照一個給他寄去嗎？

　　 就給他寄這個去！ 她鄭重地說， 叫他看一看，有敵人在，我們在家里受的什么苦楚，是什么容影！你看這里！

　　她過來指著相片角上的一點白光： 這是敵人的刺刀，我們哆哩哆嗦在那里照相，他們站在后面拿槍刺逼著哩！

　　 叫他看看這個！ 她退回去，又抬高聲音說， 叫他堅決勇敢地打仗，保護著老百姓，打退蔣介石的進攻，那樣受苦受難的日子，再也不要來了！現(xiàn)在自由幸福的生活，永遠(yuǎn)過下去吧！

　　這就是一個青年婦女，在新年正月，給她那在前方炮火里打仗的丈夫的信的主要內(nèi)容。如果人類的德性能夠比較，我覺得只有這種崇高的心意，才能和那為人民的戰(zhàn)士的英雄氣概相當(dāng)。

　　194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