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隨感

　　一

　　我學(xué)習(xí)做群眾工作，我訪問貧苦的農(nóng)民，我繞著村子，走進一家破爛的土坯房。我想這定是一家貧苦的人，我招呼一聲，一個紅眼睛的女人，抱著兩個光屁股的孩子，從屋里應(yīng)聲出來：一個孩子吊在她的乳房上，一個孩子幾乎要從她的胳膊上出溜下來。我想這是一個累贅的女人。她一定要我坐下，可是我一問到她，問到村里的事，她又什么也說不清，支支吾吾，有些害怕。我想這是一個傻女人，誰娶到這樣一個媳婦，真是倒霉。我又去找她的丈夫，他正在房后的小菜園子收拾北瓜，我聽見他和一個孩子說話，有情有理，有說有笑，可是我跳過籬笆，和他談話，他又害怕起來，裝聾做啞，叫人難以忍受。不久，他竟借故躲開我走了。

　　我有些生氣，我從旁人打聽他的出身、階級成分，誰也說他受了一輩子苦，日子過得頂累；外號叫老蔫，見了生人就不敢說話，當(dāng)他說了一句半句，別人一笑他，他就趕緊吞回去，笑一笑完事。他頂膽小，他的一生遇見的倒霉事最多，受的罪最多，挨的罵最多，挨的打最多，并且得不到人們的同情，屬于 受罪活該 的一種人。

　　可是當(dāng)我們在一塊開過幾次會，在會上，我老是提到他，同情他，鼓勵他，他就漸漸活潑起來，聰明起來，勇敢起來。

　　而且他的活潑是那么可愛，聰明得那么可喜，勇敢得令人可驚。在會上，我細心聽著他的每一句話，我覺得話從他嘴里說出來，才異常珍貴，異常有實際的意義。

　　一天會上，我說是窮人流汗流血供養(yǎng)了地主，我慚愧說的那么單調(diào)，沒有力量。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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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的一點汗一點血真是不假，汗是血變的，我試過，我接了一碗底汗曬在日頭爺下面，干了是紅的！

　　我聽了驚心動魄。汗能接在碗里，汗能曬成紅的。他為什么要做這個試驗，他有多少汗流在地主的田里？

　　他沒有說出這些感想，有感想的難道都是我們這些人？但從他這一句話，我更加尊重他，尊重他的意見，我想，翻身就是要叫他這樣的老實 無能 的人翻身吧！翻身的真理，就在他的身上！

　　二

　　我參加的貧民小組里，有一個老者，兒子十年前參加了部隊，好久沒有音訊。家里度日，只憑老者紡線，兒媳婦織布。他們?nèi)绱硕冗^了八年抗日戰(zhàn)爭，一年大旱和一年大水災(zāi)，和那 五一 以后的地下生活。老者精神很好，情緒很高，關(guān)于我們最后的勝利，那個鮮明的遠景，他看得比別人近，比別人真切。每個人眼前有一盞燈指引，可是他的燈照得特別明亮。兒媳正在青年，卻異常沉默，她手腳不停地勞作，服侍公公，教養(yǎng)著一個男孩子，孩子今年九歲了。這孩子在老者身邊，真是掌上的明珠，一切希望的寄托，精神力量的源泉。他特別嬌慣著這孫兒，大大超過孩子的母親。十年戰(zhàn)爭，每次鬧敵情他抱著背著孩子去逃難，在他看，熱愛了孫兒，在這個時代，就是熱愛了那在戰(zhàn)場作戰(zhàn)的兒子，那在家中勞作的兒媳，就是熱愛了那偉大艱難的革命戰(zhàn)爭。

　　這次，我在他村里做復(fù)查工作，他把土地改革認作是要求，也認作是他的一種工作。他對我也特別熱愛，臨到陰歷六月初一晚上，敵人到了博野，他親自安排我轉(zhuǎn)移，在那滿掛黎明的冷露的田野，他送我遠行，就如同他在十年前，送走了他的兒子。

　　五天過后，我回來，那兒媳和孫兒卻穿上新封的白鞋。敵人來了，老者照舊背負著孫兒去逃難，敵人叫他站住，他不聽，拚命地背著孫兒跑，敵人用機槍掃射，他死在炎熱的高粱地里。進犯的敵人在宣傳不**，不打人，就在村莊北邊，敵人踐踏過的莊稼地里，新添起埋葬老人的墳堆。平原的田野，有無數(shù)犧牲在抗日戰(zhàn)爭的和自衛(wèi)戰(zhàn)爭的烈士墳?zāi)?，這一個是十年革命戰(zhàn)士的父親。

　　不管在前方或在后方，每個人肩擔(dān)著自己的仇恨作戰(zhàn)。兒媳更要艱苦地沉默地撫養(yǎng)著兒子，戰(zhàn)士應(yīng)該有機會知道敵人殺了他的父親。在十年戰(zhàn)爭里，我們有多少年老的父親，在風(fēng)里雨里，空前的災(zāi)難里，為了支持自己子弟的隊伍，做了光榮的犧牲。

　　凡是參加貧民小組的同志們，都從老者的血跡上，看到了敵人的面目。什么叫翻身，為什么要自衛(wèi)，每個貧苦的人的心，被痛苦的淚水，洗得鮮明，仇恨滋生了。

　　1947年7月25日博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