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小楊月樓義結(jié)李金鏊
馮驥才:小楊月樓義結(jié)李金鏊 民國二十八年,龍王爺闖進天津衛(wèi),大小樓房全賽站在水里。三層樓房水過腿,兩層樓房水齊腰,小平房便都落得 沒頂之災(zāi) 了。街上行船,窗戶當門,買賣停業(yè),車輛不通,小楊月樓和他的一班人馬,被困在南市的慶云戲院。那時候,人都泡在水里,哪有心思看戲?這班子二十來號人便睡在戲臺上。 龍王爺賴在天津一連幾個月,戲班照樣人吃馬喂,把錢使凈,便將十多箱行頭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 萬成當 。等到水退了,火車通車,小楊月樓急著返回上海,湊錢買了車票,就沒錢贖當了,急得他鬧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戲院一位熱心腸的小伙計對他說: 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幫忙,那人仗義,拿義氣當命。憑您的名氣,有求必應(yīng)。 李金鏊是天津衛(wèi)出名的一位大鍋伙,混混頭兒。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鍋,絕不含糊,死千一個。雖然黑白道上,也講規(guī)矩講臉面講義氣,拔刀相助的事,李金鏊干過不少,小楊月樓卻從來不沾這號人。可是今兒事情逼到這地步,不去也得去了。 他跟隨這小伙計到了西頭,過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籬笆墻,柵欄門,幾間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這破瓦寒窯里?小伙計卻截門一聲呼: 李二爺! 應(yīng)聲打屋里貓腰走出一個人來,出屋直起身,嚇了小楊月樓一跳。這人足有六尺高,肩膀賽門寬,老臉老皮,胡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夠改成個大床單,上邊還油了幾塊。小楊月樓以為找錯了人家,沒想到這人說話嘴上賽扣個罐子,甕聲甕氣問道: 找我干嗎? 口氣挺硬,眼神極橫,錯不了,李金鏊! 進了屋,屋里賽破廟,地上是土,條案上也是土,東西全是東倒西歪;迎面那八仙桌子,四條腿缺了一條,拿磚頂上;桌上的茶壺,破嘴缺把,磕底裂肚,蓋上沒疙瘩。小楊月樓心想,李金鏊是真窮還是裝窮?若是真窮,拿嘛幫助自己?于是心里不抱什么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來客,一身春綢褲褂,白**子,黑禮服呢!鞋,頭戴一頂細辮巴拿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畫的斑竹折扇。他瞄著小楊月樓說: 我在哪兒見過你? 眼神還挺橫,不賽對客人,賽對仇人。 戲院小伙計忙做一番介紹,表明來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說: 我眼拙,楊老板可別在意。您到天津衛(wèi)來唱戲,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氣!哪能叫您受治、委屈!您明兒晌后就去 萬成當 拉東西去吧! 說得真爽快,好賽天津衛(wèi)是他家的。這更叫小楊月樓滿腹狐疑,以為到這兒來做戲玩。 轉(zhuǎn)天一早,李金鏊來到河北大街上的 萬成當 ,進門朝著高高的柜臺仰頭叫道: 告你們老板去,說我李金鏊拜訪他來了! 這一句,不單把柜上的伙計嚇跑了,也把來典當?shù)闹黝檱樑芰?。老板慌張出來,請李金鏊到樓上喝茶,李金鏊理也不理,只說: 我朋友楊老板有幾個戲箱押在你這里,沒錢贖當,你先叫他搬走,交情記著,咱們往后再說。 說完撥頭便走。 當日晌后,小楊月樓帶著幾個人碰運氣賽的來到 萬成當 ,進門卻見自己的十幾個戲箱 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頭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擺在柜臺外邊。小楊月樓大喜過望,竟然叫好喊出聲來。這樣便取了戲箱,高高興興返回上海。 小楊月樓走后,天津衛(wèi)的鍋伙們聽說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義氣,紛紛來到 萬成當 ,要把小楊月樓欠下的贖當錢補上。老板不肯收,鍋伙們把錢截著柜臺扔進去就走。多少亦不論,反正多得多。這事又傳到李金鏊耳朵里。李金鏊在北大關(guān)的天慶館擺了幾桌,將這些代自己還情的弟兄們著實宴請一頓。 誰想到小楊月樓回到上海,不出三個月,寄張銀票到天津 萬成當 ,補還那筆欠款, 萬成當 收過鍋伙們的錢,哪敢再收雙份,老板親自捧著錢給李金鏊送來了。李金鏊嘛人?不單分文不取,看也沒看,叫人把這筆錢分別還給那幫代他付錢的弟兄。至此,錢上邊的事清楚了,誰也不欠誰的了。這事本該了結(jié),可是情沒結(jié),怎么結(jié)? 轉(zhuǎn)年冬天,上海奇冷,黃浦江冰凍三尺,大河蓋上蓋兒。甭說海上的船開不進江來,江里的船晚走兩天便給凍得死死的,比拋錨還穩(wěn)當。這就斷了碼頭上腳夫們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們,肚子里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涼氣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辦事,見這情景,正愁沒轍,抬眼瞅見小楊月樓主演《蕓娘》的海報,拔腿便去找小楊月樓。 趕到大舞臺時,小楊月樓正是閉幕卸裝時候,聽說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門外等候,臉上帶著油彩就跑出來。只見臺階下大雪里站著一條高高漢子。他口呼: 二哥! 三步并兩步跑下臺階。腳底板給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臉對李金鏊還滿是歡笑。 小楊月樓在錦江飯店盛宴款待這位心中敬佩的津門恩人。李金鏊說: 楊老板,您喂得飽我一個腦袋,喂不飽我黃浦江邊的上千個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蓋蓋兒,弟兄們沒飯轍,眼瞅著小命不長。 小楊月樓慨然說: 我去想辦法! 李金鏊說: 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約到一塊兒,義演三天就成!戲票全給我,我叫弟兄們自個兒找主去賣。這么做難為您嗎? 小楊月樓說: 二哥真行,您叫我?guī)兔?,又不叫我費勁。這點事還不好辦嗎? 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趙君玉、周信芳、黃玉麟、劉筱衡、王蕓芳、劉斌昆、高百歲等等,全都約齊,在黃金戲院舉行義演。戲票由天津這幫弟兄拿到平日扛活的主家那里去賣。這些主家花錢買幾張票,又看戲,又幫忙,落人情,過戲癮,誰不肯?何況這么多名角同臺獻技,還是《龍鳳呈祥》、《紅鬃烈馬》一些熱鬧好看的大戲,更是千載難逢。一連三天過去,便把凍成冰棍的上千個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臨行前,小楊月樓又是設(shè)宴送行。酒足飯飽時,小楊月樓叫人拿出一大包銀子,外頭拿紅紙包得四四方方,送給李金鏊。既是盤纏,也有對去年那事謝恩之意。李金鏊一見錢,面孔馬上板起來,沉下來的嗓門更顯得甕聲甕氣。他說道: 楊老板,我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錢。想想看,您我這段交情,有來有往,打誰手里過過錢?誰又看見過錢?折騰來折騰去,不都是那些情義嗎?錢再多也經(jīng)不住花,可咱們的交情使不完! 說完起身告辭。 小楊月樓叫李金鏊這一席話說得又熱又辣,五體流暢。第二天唱《花木蘭》,分外的精氣神足,嗓門冒光,整場都是滿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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