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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麗宏:上海,詩的聚合

    作文大全2021-07-27186舉報/反饋

      趙麗宏:上海,詩的聚合

       上海,聚會開始,卻沒有離散的時候。 阿多尼斯在他的文章中這樣說。這是他對往事的回憶,也是對未來的預言。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也許正應合著他的預言。

      秋日的上海,又一次迎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詩人。

      因為詩歌,世界變得很小,天涯海角的距離,無法阻隔詩人的相聚。詩人們相聚在上海,是詩的召喚,是友誼的邀約,是飛越了千山萬水的真心,為一個美妙的目標而聚集。這個目標,便是詩。

      也是因為詩歌,世界變得很大,大到無窮的浩瀚和深邃。每一位詩人的詩作,都為我們展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天地,宇宙和人間的萬千氣象,心靈中隱藏萌動的無數秘密,被詩人們用不同的文字構筑成變幻無窮的奇妙詩句,在上海的天空飛揚。

      詩歌是什么?詩歌之于世界,之于人生,之于生命,到底有什么意義?是有用,還是無用?詩人們也各自在作不同的回答。

      阿多尼斯在《詩之初》中說: 你最美的事,是動搖天地 , 你最美的事,是成為辯詞 被光明和黑暗引以為據 , 你最美的事,是成為目標 成為分水嶺 區(qū)分沉默和話語 ,詩中的玄機,讓人在一唱三嘆中沉思不已。

      斯洛文尼亞詩人阿萊士 施蒂格在他的詩中抒寫了他對詩的思考: 他寫作,置入符號,逐漸變得熱情。一種看來完全無用的活動,他在浪費生命。無人關心他正在做的。孩子們四處奔跑,不曾留意他們抹掉了他的努力。盡管如此,他確定,宇宙的命運 在他手中,取決于他的堅持。 一個詩人,就是一個不同的世界,一個不同的宇宙,這個世界和宇宙的命運,無關他人,只是 取決于他的堅持 。每個真正的詩人,都在做自己的堅持,并天下的優(yōu)秀詩人都在堅持著,所以詩的天空中星光閃耀。

      詩人旅行在世界上,旅行在漫長的歷史中,旅途曲折幽邃,源頭古老得看不到頭,未來的目標也縹緲遙遠得沒有窮盡,因為有詩,詩人可以尋找自己的血脈。高橋睦郎《旅行的血》中有這樣的詩句: 我們的來由古老 古老得看不到源頭 我們緊緊相抱 悄聲地,在時光的皮膚下 接連不斷地流自幽暗的河床 我們時時刻刻都在旅途中 在旅途涼爽的樹蔭下 。

      吉狄馬加的詩也許是道出了詩人心中的一種永恒: 在我們這個喧囂的時代, 每天的日出和日落都如同從前, 只是日落的輝煌,比日出的絢麗更令人悲傷和嘆息!遙遠的星群仍在向我們示意,大海上的帆影失而復得。

      舒婷的《致橡樹》,是中國當代詩歌中流傳廣的名篇之一,我曾在很多城市,很多不同的場合,聽很多年齡不等、身份各異的人朗誦這首詩,那些動情的場景令人難忘。這決不是詩人對一棵樹的簡單的感懷,詩中蘊含的情致,是對人生,對人性,對詩,對故鄉(xiāng),對一個時代的深思和表白。正如此詩的尾聲所述: 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腳下的土地。

      世界各地的詩人,用不同的文字,不同的語法,不同的構思,不同的聲音,不同的意象,創(chuàng)造出形態(tài)迥然相異的詩歌,而詩中潛藏的秘密,蘊含的情感,散發(fā)的氣息,是如此豐富而神秘。世界和人心的多姿,輻射在詩的氤氳之間。

      大衛(wèi) 哈森在詩中揭示著人生的秘密: 秘密人生里僅名字相同,那兒對的房子在錯的街上,那兒咖啡館擠滿和他們貌似不同的人,那兒聲音含混斷裂。在像素化的世界里,他們觸摸著走 。

      鄭愁予在花開的瞬間聽見了人間的驚喜,也聽見宇宙的嘆息: 此際我是盲者 聆聽妻女描敘一朵曇花的細細開放 我乃向聽覺中回索 曾錄下的花瓣開啟的聲音 且察得星殞的聲音 虹逝的聲音 我又反復聽見 月升月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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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艾琳用她的詩把春花爛漫的大千世界攬入讀者的視野: 櫻花梅花桃花李花杏花都是燦爛的春花、天空跳得更高,擷取更清澈的藍;野草往地平線跑向更遠,讓綠色遼闊如海

      張如凌用自己的詩探索著靈魂的守候: 崇高不在天地間繁衍 在人的靈魂中游走 一種精神追逐 孤寂中守候千帆過盡 。

      張燁也有銘心刻骨的詩句: 為了你的愿望我將繼續(xù)活下去 我就是你 。這是戀人間的囈語,也是詩人對詩的傾訴和期許。

      田原的詩中有樹,樹長成了他的詩,不管是枯枝還是綠蔭,都是詩的奇妙意象: 枯枝是世界的關節(jié) 在寒流中凍得咯吱作響 , 沒有樹 我只能回憶鳥鳴留下的濃綠 沒有樹 我只能祈禱樹在遠方結出果實 。樹也許不在身邊,不在詩人的眼簾中,然而它在詩中成長。我們在詩人文字中感受到的,是詩歌蓊郁的濃蔭。

      姜濤是這次詩歌節(jié)受邀詩人中最年輕的一位,一個大學教授,他的詩心并沒有耽留在校園中,我在他的詩行中讀到了當下中國年輕人的生活。他的詩中有現代生活的種種道具:電腦,冰箱,電視,電話,汽車,火車,也有生離死別,有現實中的欲望和焦慮,有歲月流逝的感傷,有熟悉而惆悵的枕邊人。

      詩人都是飄零的游子,天地宇宙,歷史現實,都是詩人流浪尋覓的場所,然而不管游歷在何方,不管走得多么遙遠,詩人的心里都藏著一個珍貴之地,詩人的感情永遠也不會背叛她。這個珍貴之地,是和母親相連的故土,是靈魂的血肉故鄉(xiāng)。楊煉在《和我一起長大的山》中寫道: 天邊重疊就像折疊進這里 嶙峋的內涵 每一步都埋在山中 和我一起長大的是這道碧濤 從未停止拍打海上的眺望 我無須還鄉(xiāng) 因為我從未離開 小小的命注定第一場雪下到了最后 不多不少裸出這個海拔 火石一敲 心里的潔白一一再造我的親人 。讀這樣的詩句,讓人流淚。千百年前,人們讀李白的 床前明月光 ,讀杜甫的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時,應該也會是這樣的感動。無須還鄉(xiāng),絕非對故鄉(xiāng)的背離,而是因為 從未離開 。楊煉的詩中,有這樣一句: 詩的名字里噙滿遠眺 ,可以忽略這句子的前引后綴,僅僅這一句,就可以引出無盡的聯想。

      二十多年前,我曾參加一場關于網絡的討論,有一個大學教授在會上斷言:網絡將使文學發(fā)生革命,傳統(tǒng)的寫作思維和手段,都會被拋棄,會被虛擬的世界取而代之。詩歌也是如此。就像機器人戰(zhàn)勝了圍棋高手,將來可以用電腦代替人腦生出詩句,傳統(tǒng)的詩人將會失業(yè)。我認為這是危言聳聽。二十年過去,這樣的革命并沒有發(fā)生,人們對文學的評判和期待,其實無關網絡,而是取決于文字的魅力,取決于蘊藏在文中的真情和智慧。這期詩歌特刊中,加拿大詩人凱喆安展示了他用電腦生成的文字,這是很前衛(wèi)的實驗,是否能引起共識,讀者可自辨。但在邏輯無序的排列中,也有耐人尋味的文字: 日常生活所呈現出來的特質:他們一會兒欣賞自己充滿權威,一會兒又優(yōu)柔寡斷,依賴別人

      來自荷蘭的巴斯先生在他的文章中羅列了詩歌的種種無用和無奈:詩歌不能果腹,不能擋雨水,不能讓人大發(fā)橫財,不能改變世界 然而文章的結尾處卻忽發(fā)奇響,令人會心一笑,也心生共鳴: 詩歌的意境遠高于每個單一的詞匯表達。就像匯集于這本詩集中的詩歌一樣,它不僅僅是一場無聲的演講,更是所有無法安睡的辭藻的吶喊。它凝聚了所有詞匯的力量,生產出真正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優(yōu)雅而狡黠,生機勃勃地穿越在夢想的灌木叢中。所到之處,那里便是一場色彩的盛宴,尖叫聲中跌落一條彩虹;如此美麗無助,值得好生護在兩頰之間。它潛力無限,既能模仿遷徙的鳥兒的叫聲,又能凝聚起樹葉上的陽光,還能和天上的云建立起關系。冰雪消融處,萬物復蘇,讓我們突然想起那已經被遺忘了的真理。

      曾經有人說,上海不是一座產生詩歌的城市,上海是小說,是散文,是舞臺戲劇,上海和詩格格不入。這樣的謬論,早已被詩人們實踐否定。新詩在中國一百年的歷史,也是上海產生新詩一百年的歷史。一百年來,無數詩人在這里生活、觀察、體驗,在這里尋找到詩意,并把它們凝固成文字,成為中國新詩發(fā)展的縮影。上海國際詩歌節(jié),正是在繼續(xù)證明著詩歌和這座城市水**融的淵源。

      上海是一個古老的城市,也是一個年輕的城市,她的歷史可以上溯到數千年前,但她被世界關注,也就是近代的事情。上海是中國和世界交匯交融的一個自由的港口,一個舞臺,一個讓人產生無窮聯想的現代都市。上海的大街小巷,猶如圖書館藏書庫中幽長曲折的走道,路邊的建筑,恰似典籍琳瑯的書柜,書柜里那些閉鎖的書本,正在被詩人們一本一本打開,用自己的詩歌大聲閱讀,世界聽見了從黃浦江畔飛揚起的美妙詩情。

      結束這篇短文時,想起阿多尼斯在上海發(fā)出的感嘆: 薄暮時分,黃浦江畔,水泥變成了一條絲帶,連接著瀝青與云彩,連接著東方的肚臍與西方的雙唇。

      2017年秋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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