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官氣

　　有一位朋友第一次來上海，他很忙，卻也抽空來看我。我們只談了半個多小時，因為他擔心談久了我的聲音可能嘶啞，我自己也害怕興奮起來，容易 筋疲力盡 。我很想避開那些使人激動的話題，但是我經(jīng)常打著 講真話 的大旗，接待遠道來訪的客人，又不便發(fā)一些違心之論，敷衍了事，況且如今社會空氣大有改變，朋友見面也并不需要交換歌功頌德的 大路貨 了。這樣我們就直截了當?shù)卣勂鹚^ 官氣 來。他現(xiàn)在是官，因此強調(diào)不讓自己染上官氣。我說這很好，有些人本來不是官，卻有不少的官氣。我不是在開玩笑，可以說這是我?guī)资杲?jīng)驗的總結(jié)。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平日我喜歡講一句話： 沒有關(guān)系 ，仿佛什么事情都不在乎，都不放在心上?？墒鞘潞笪铱傄J真地想一想。 認真 的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警句：話講得越漂亮的人做起事來越不漂亮。我又用這個警句來核對自己那些文章中的豪言壯語，不能不感到驚奇：那么多的空話！我是這樣，別人呢？我的話還不是從別人那里販來的！

　　那么哪里來的官氣呢？我們這里只有人民的 公仆 。大家都在 為人民服務(wù) 。我曾經(jīng)這樣向人報喜，也經(jīng)常聽到別人這樣對我宣傳。我們都說： 日子越過越好 ，也相信 人越變越好 。在 文革 到來之前我的確就是這樣地混日子，我用一個混字，因為我只說空話，沒有干實事。一次接一次開不完的會，一本接一本記錄不完的筆記，一張接一張廢話寫不完的手稿！于是 文革 開場，我臉上的人皮不客氣地給剝了下來，我毫不留情地被降級為 牛 。再用不著那一切虛假的報喜了。我既然是 牛 ，當然不會有人為我 服務(wù) ，我只好接受非人的待遇。不單是我，許多以前和我在一起工作的人，當時和我一起給關(guān)在 牛棚 里的人，都是這樣。從此一切都靠自己動手，各種奇恥大辱都甘心忍受。造反派在本單位張貼大字報 勒令 我們做什么，或者不做什么。他們不僅在本單位橫行霸道，還可以帶著大字報到別的單位去造反，去揪人。總之，他們干得很成功。一連十年我們除了有時拼命背誦 老三篇 ①之外，就不懂什么是 為人民服務(wù) 。對付我們只有用 勞動改造 。這就是說，沒有人為我們服務(wù)，我們也沒有 資格 、沒有 權(quán)利 為別人服務(wù)，服務(wù)成為極其光榮的事情，正如 同志 是極其光榮的稱呼。我們都沒有份。十年中間我并沒有感覺到人和人的關(guān)系 越變越好 ，只知道 人 和 牛 的關(guān)系越變越壞。為人民服務(wù)的人似乎都高人一等，當然高高在上，干這種工作都好像在衙門里辦公。我們即使走進一家商店購買物品，也不像一個顧客，倒像要求施舍的乞丐。我們得到的常常是無禮的訓斥。

　　我記起來了，一九六二年我在北京出席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議結(jié)束我動身返滬的前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在飯店的餐廳里在意見簿上寫了一大段感謝的話，那個時候我有那么多的感情，因為我在那里受到了親切的、兄弟般的接待，但是在 文革 之后我再也沒有找到那樣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了。到處都有一種官氣，一種壓力；我走到許多地方都覺得透不過氣來。但我卻并不感到不自然，好像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環(huán)境。固然牛棚給拆除了，可是我還有一根尾巴，仍然低人一等。因此即使天天叫嚷 為人民服務(wù) ，對某些人還是不必落實政策；因此我雖然處處碰壁，自己也心安理得，仿佛這是命中注定，用不著多發(fā)牢騷。

　　說老實話， 文革 十年，我的確深受教育，對任何事情，或者讀什么文章，看什么報道，聽什么人講話，總要把自己擺進去，動腦筋想一想，然后才發(fā)表意見，是緊跟還是不跟?？傊?，要先弄清楚是真話還是假話。過去我不相信人可以販賣假貨過日子，到了我自己不知羞恥地信口開河、指鹿為馬，我才明白在那些日子人只有賣假藥、販假貨才能夠保住性命，所謂 ** 就是這么一回事。我這才看出來經(jīng)過 文革 的鍛煉，我也可以穿上華麗的衣服干下流的事情。我曾經(jīng)相信 文革 是偉大的革命，但是到了我寫文章稱贊這個 偉大的 革命時，我已經(jīng)看夠了那些血淋淋的、十分齷齪的、極其丑惡的東西，我稱贊它是不得不稱贊，是別人強加上去的稱贊。我忍受因為我要保護自己；我忍受因為我已經(jīng)看穿了那個大騙局；我忍受因為我從小聽慣了我們祖先遺留下來的教訓： 明哲保身 。

　　 明哲保身！ 這是多大的一筆遺產(chǎn)啊。接連不斷的運動！接連不斷的批判！還不是為了保護這筆遺產(chǎn)，讓大家都懂得明哲保身！然后又是十年烈火把美好的東西燒得干干凈凈。最近全國人大代表談到北京市的服務(wù)質(zhì)量，不是像我那樣在意見簿上寫下熱情的贊美，而是發(fā)出不滿的批評?？梢娛?文革 在我們國家干了多少壞事，帶來多大變化。今天還有人在懷念美好的五十年代， 錯劃 和 擴大化 還不曾開始的那些日子， 服務(wù) 并不是掛在嘴上的空話，變?nèi)藶?牛 的魔法也尚未發(fā)明，在新社會里我受著人的待遇，我也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別人。但是十載大火之后，在一片廢墟上我們還能找到什么呢？瓦礫，灰堆？ 態(tài)度蠻橫，顧客挨訓 ，人大代表發(fā)現(xiàn)的不是平等，而是官氣。有人說首都是這樣，外省更差。其實每個地方都有好有壞。我們有句老話 掛羊頭，賣狗肉 ，可見掛漂亮的招牌賣假貨、劣貨，古已有之。要是不認真地大抓一下，那么人們很容易習以為常，甘心上當，聽其發(fā)展了。

　　我出身在官僚地主的家庭，后來又在 文革 的 牛棚 里關(guān)了十年，過慣低頭哈腰的生活，大官、小官和只有官氣的 官 都見得不少，在等級社會里我仿佛是一個賤民（ 文革 期間我的確被當做賤民，受過種種虐待），又是大小官員（特別是只有官氣的官）出官氣的對象，點名批判，四處游斗，我挨過沒完沒了的訓斥。因此對封建的東西我的感覺特別銳敏，即使披上革命外套，我也不難認出它來。有些人喜歡掛起 實事求是 的招牌出售 ** 的舊貨；有些人把 官氣 當做特殊的政治待遇，以為功勛大、地位高，自己畢竟與別人不同；有些人只讓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一向認為當官的應該高人幾等；還有些人似乎相信批文件、發(fā)指示就是為人民服務(wù)?？傊?，不能再把 真話 放在腦后，到了非抓不可的時候了。抓什么？就是抓實事求是，也就是說真話吧。我們 說話算數(shù) ，不是說了就算，而是說了就做，說了不做，等于不說。

　　客人告辭走了，我拄著手杖把他送到門口。時間短，我們都談得不多，但也愉快。我只說要求當官的少講空話，不當官的少發(fā)官氣；既不訓人，也不挨訓，人人平等，互相諒解；多干實事，皆大歡喜 如此而已。

　　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