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三倒四說飲酒
我的嗜酒成癖,應(yīng)該歸罪于詩仙李白。 我從小學(xué)開始,就異想天開,立誓成為作家。李白是我歷來的偶像。他沒酒錢了,不惜用寶馬和貂裘換酒解饞的豪放;他倚酒乘醉,讓重臣高力士脫鞋、讓楊貴妃磨墨才寫詩的豪氣;以及他“斗酒詩百篇”的那種痛快淋漓,簡直讓我瘋狂崇拜。于是像個大冒傻氣的追星族,拼命模仿太白作派,常常豪氣干云地喝酒。 那時,我父親置備了一套小型的釀酒器具,并且還買了一個量度器,專門測量自己釀制的小鍋酒的度數(shù)。你看老頭可愛不?!父親用自家種的包谷下鍋,劈柴武火猛煮,把堅(jiān)硬精致的包谷籽煮開了花,然后濾出來,拌上酒曲發(fā)酵。酒顆上甑,進(jìn)行釀制時,他的那幫老弟兄聞香而至,拉開了酒徒聯(lián)歡的序幕。父親這里上甑開烤,一幫子饞蟲撓心的男人死死盯著出酒的木槽子,當(dāng)槽子口兒流出第一滴酒時,本來平心靜氣的人們一起像小孩子般歡呼起來:“出來了出來了!”清冽醇香的酒泉沽沽流出,溫嘟嘟的頭酒是上好的佳釀,一幫男人取碗接酒,熱熱地品咂,嘖嘖稱贊:“好酒!”既然好,那就多喝一點(diǎn)唄,于是又在橫伸在甑外的酒槽子前頭接一大海碗,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著、品著、評說著。灶火燃著,清酒流淌著,父親和酒友們品鑒著,從頭酒一直“嘗”到尾酒出來。那誰咂出一點(diǎn)酸味,夸張地提醒父親:“幺哥,是尾酒了,不要嘍!”于是其他人擠過來圍著出酒的木槽子嘗了一遍,力諫我的父親:“再接就是酸湯嘍!熄火吧!”父親釜底抽薪,大家伙撒天鍋,出酒糟,抬甑子……完了父親吩咐母親煮一鍋大雜燴的菜,又從酒甕中打出酒來,眾人正二八經(jīng)坐下,吃菜、劃拳、猜枚、打杠……盡情玩耍。鐵三腳架在柴火上,小鐵鍋裝著菜在支三腳上,湯干了又續(xù),菜少了又加。吃飽喝足,直到醉得不能再醉,才扶著最后一絲清醒,趔趔趄趄各自星散。眾人走后,母親總是要埋怨父親幾句:“吃酒二藍(lán)了們,就不管灶上還有沒有,光是喊添菜。沒有了我拿啥子添嘛!搞得好像是我吝嗇,有都不拿給人多吃一樣。”父親借酒耍賴,分辯說他沒有那樣說過。母親看他醉熏熏的,懶得再說。不一會兒,父親已酣聲如雷了。 父親釀出來的酒裝在甕里,稻草編織的“酒塞子”嚴(yán)絲合縫地蓋在甕口,像失了顏色的花翎頂戴。整個酒甕,如一個矮銼而肥胖的清朝官員,不過也已窮愁僚倒——否則“帽子”不會那么舊。父親唇吻焦渴了,取一個碗,走到酒甕邊把“官員的頂戴”摘了,直接用碗到甕中舀酒,然后又“帽”復(fù)原位,端酒上桌,慢慢品咂。 村夫喝酒的時候,如果有幼兒嬌孫在場,總會用竹筷沾一點(diǎn)抹到小孩口里,看孩兒被酒的辣勁搞得蹙眉愁臉的,一家子大笑取樂。我或許也被這樣喂食過。所以,我的濫飲,父親應(yīng)該也是有些責(zé)任的。大一些的時候,見父親喝酒,我也要喝。父親正色說“娃兒不能喝酒”,但如果我糾纏不休,他也只好掌控著酒碗,讓我稍微地抿一點(diǎn)。見我嘶哈嘶哈地辣得滿屋兜轉(zhuǎn)時,他笑嗔道:“叫你別喝你不聽!這回好過不?!” 然而,被烈酒辣著辣著還就不怕辣也辣不怕了。久而久之,還有了喝酒的欲望。十多歲時,我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酒耗子”。當(dāng)父母兄弟都不在家時,我就從酒甕里偷父親的酒喝,酒癮潛滋暗長。上初中了,我因?yàn)橹形绾攘司?,生怕同學(xué)和老師聞到,一直等到上課鈴響后,老師進(jìn)教室前一刻,我才不得不走進(jìn)教室?;榍拔液攘司坪螅偰芸酥蒲孕?,佯裝正經(jīng),以為別人看不出異樣來?,F(xiàn)在想想,看不出也能聞得到吧?可就是沒有誰吭聲點(diǎn)破,是不是都想等我喝到丑態(tài)百出,看我笑話呢?好陰險呵,哈哈。 結(jié)婚生子以后,我的劣根性就迅速顯現(xiàn)了。酒不再是偷偷摸摸地喝,也不再克制,常常喝得昏昏大醉,并樂此不疲。 那是個多年后想起來仍羞愧不已的夜。妻弟大婚,席間我這個當(dāng)姐夫的喝得人事不省,醉臥在人家。半夜里,我是又哼嘰又嘔吐,鬧騰得新婚夫婦不得安生。第二天一起床,我趕緊“破帽遮顏”,悄悄溜了。 又有一回,我在別人家喝得大醉,蹲在房后村道邊嘔吐。醉是醉了,羞恥心還存在,怕路人看見了丟臉,于是轉(zhuǎn)移陣地,從房后跑到房前,無所畏懼地直接穿過剌笆籠,梭到園籬外,醉臥于彼。妻找不見我,很著急,和父母兄弟一起,滿寨子搜索無果。他們站到村中小山上去,一如當(dāng)年父親“喊工”一樣,大聲呼喚我的名字,聲音清晰達(dá)到村中的角角落落,每個人都聽到了。 從此,我嗜酒成性的名聲不脛而走,鄉(xiāng)親們送了個“酒仙”的諢號,現(xiàn)在都還有同齡人見了我不叫大名小名,直接以“酒仙”相呼。 更有一回,我從鎮(zhèn)上扶醉夜歸,途經(jīng)黑松林,酒意上涌,跌坐在一墳冢的墓碑前,跟墳內(nèi)之鬼喃喃夜話。荒墳里長眠的是一個英年早逝的智障,死時比我略長幾歲,小時罹患大病,后遺癥是腦子不太靈光。他跟我一道放過牛,打豬草也常常在一起。那時,我們互相逗趣,玩樂,有點(diǎn)發(fā)小的意思。所以,雖然陰陽兩隔,各處一世界,酒壯慫人膽,我借他寶地歇腳,非但不怕他,還深情款款地?fù)峤袼嘉簦c他說話。后來在那兒尋到我的妻子和大哥,當(dāng)時見了那一幕,肯定嚇著了。 鑒于我的濫醉,妻子出臺了禁酒令,但我置若惘聞,趁她不注意,一逮到機(jī)會我就將錢買醉。妻一計(jì)不成,又生二計(jì),居然禁止燒酒作坊的老馮跟村店大叔賣酒給我。這就嚴(yán)重了,我在鄉(xiāng)親前,面上也不光彩,于是有所收斂,也試著自制一些了。 癮頭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我長年形成的酒癮還在。且常常學(xué)詩人那樣“花間一壺酒,對月還獨(dú)斟”,成了“爛酒鬼”(老婆語)。終因智力有限,稟賦欠缺,沒能夠象李白一樣“斗酒詩百篇”!我想,如果再無節(jié)制地狂喝濫飲下去,非但與“文豪”無緣,成為“酒瘋子”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