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簸籮
母親90歲時離世,在整理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母親當年用過的針線簸籮,我見到了最打動我的東西。記起唐朝詩句“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便想,那裝著滿滿母愛的簸籮,實在應該仔細領略才是。 簸籮用棉柳編織而成,光滑呈粉紅色。母親把花鳥圖形的大紅剪紙貼在上面,使其成了一件藝術品,雖然是簡單裝飾,但也是一種展示,呈現(xiàn)出民間樸素的美。剪刀、錐子、頂指、尺子、麻線團、布條、粉筆、鏡子、樣本等等,像一個個有生命的小精靈,在簸籮中期待出工。當然,還有一些止血急救藥品、各式紐扣、裝錢的袋子也都分門別類放在簸籮底部。簸籮不大,可乾坤不小,盛滿讓我終生難忘的舊事。 母親是縫補能手。那時人們穿的衣服沒有補丁的少。我穿的襪子被各色補丁點綴,竟看不到一丁點原來的襪布。各種針法像直針、扣針、回針、繞針,在母親手中熟練運用,各有各的好處。 暑期,上小學的我免不了要上山砍柴、割荊棵,手指常常被刺,刺鉆進肌膚里,就找母親挑刺。母親從簸籮里拿出一根細針,先在她的黑發(fā)里撥劃幾下,然后一手緊緊捏住刺口,一手拿細針挑弄,刺挑出來了,手指處也溢出了鮮紅的血珠。母親說,家鄉(xiāng)有個約定俗成的禁忌,不挑剔外人手上的刺。 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母親也忙碌起來,她坐在炕上,從簸籮中拿出剪刀、紅紙,與其他婦女進行一場無聲的剪紙比賽。剪紙里,五谷豐登中的玉米棒槌,年年有余中的大鯉魚,早生貴子中的胖娃娃,形象逼真,活龍活現(xiàn),展示著母親的手藝,編制著母親的夢想。 正月的日子,門外傳來蹦蹦跳跳的鞭炮聲,“咚咚鏘、咚咚鏘”的鑼鼓聲。我站在母親身邊,給她端著簸籮,她用燈芯絨面料碎布,縫制出一個胖胖的、鼓鼓的、富有彈性、顏色光亮的布球,我和小伙伴們玩球熱鬧得令大人眼饞。 我記事很晚,一些發(fā)生在童年的事情是在大人們的閑談中得知的。1948年,一支**部隊進駐家鄉(xiāng),分散住在各家各戶,軍民魚水情意融融。母親同鄰里婦女一道,端著簸籮到婦救會做軍鞋,為戰(zhàn)士縫補衣物。1951年,抗美援朝,為防美帝細菌戰(zhàn),人們開始戴口罩。這之前家鄉(xiāng)人從未戴過口罩。心靈手巧的母親又一次端起簸籮,用白色蚊帳布縫制出長方形潔白的口罩,簡單實用,周圍婦女爭相效仿。捐獻飛機大炮期間,街上響著“王大媽要和平”的歌聲。母親從簸籮底部拿出錢袋子,把珍藏許久的3萬元錢(舊版人民幣,3萬元相當于現(xiàn)在3元)捐給了政府。 在許多人眼里,我是個笨孩子。那年臘月二十六,我站在一個土臺子上,用一根竹筷插住熱年糕,放在嘴里;那一刻土臺子倒了,把我摔了下去,我趴在地上,筷子穿進了喉嚨,鮮血涌滿口腔,請來的一位老中醫(yī)直搖頭。母親焦急地張望,看到了簸籮,她果斷地拔出筷子,迅速從簸籮底部拿出止血藥,向我嘴里塞藥粉。那些日子,母親把簸籮放在腿上,守候在我身邊。半月后,我竟逃過一劫,奇跡般地好了。想不到這一摔開了竅,那年期末,我考了年級第一,當我把獎狀遞給母親的時候,她臉上沒有表情,把獎狀疊好,夾在了簸籮中的樣本里。 回顧自己一生走過的路,跨過的橋,它們正被一根堅強的針縫合著。至今,我仍保存著母親用過的簸籮,它已經(jīng)存在了半個多世紀,是母親一段生命歷程的見證,是傳家寶。簸籮是有靈性的,撫摸著它,母親的音容笑貌隱隱約約在眼前晃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