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盼年老畏年
春節(jié)是中國人所有節(jié)日的集大成、大集成。清明的祀神祭祖,端午的祛邪避祟,中秋的美滿團圓,重陽的敬老愛幼,都于春節(jié)再度現(xiàn)身,只是換了說法和做法,比如祭奠換了祝福,菖蒲換了桃符,雄黃換了屠蘇,登高換了拜年,月餅換了湯圓。至于元宵節(jié),不管來歷如何,都當是春節(jié)的收尾,猶如循環(huán)賽的副班長,又好比名表的副牌。即便社會從農(nóng)耕到了工業(yè)后工業(yè),什么婦女節(jié)勞動節(jié),兒童節(jié)敬老節(jié),我想照樣都可以被春節(jié)一一收納的。 因此,或可以講,春節(jié)是由其他節(jié)日慢慢累積起來的。林語堂說,與春節(jié)比,其他的節(jié)日似乎皆少了節(jié)期的意味。既有累積,就有期待。農(nóng)村自不消說,梁實秋說過年須在鄉(xiāng)下,才有味道。年之有味,大多來自準備,一入臘月,農(nóng)民的一切忙活大多是為了過年。不錯,年就是收獲,那種等待收獲的氣氛,便是年味。城市年味雖然稍淡,仍有許多市民提前準備年貨,準備走親訪友,準備敬老錢和壓歲錢。即使年夜飯在外吃的,也要鄭重地預定,這等于把自己的準備,委托給飯店去準備。在這里,準備是累積的近義詞。親友平時不大走動,彼此仿佛被時間充了氣,有很多很大的空隙,須用聚會或拜年把氣擠出去,把關系壓緊些。不走動不聚會,寄賀卡發(fā)信息也是一樣的道理,都是把慢慢的累積,在過年時一下釋放出來。上海話里,過年與過癮的發(fā)音相同,這兩個詞沒有必然的關系,卻也誘人相信,年也是一種癮,全年的累積,多時的準備,就在年來之時,一下過了。 所以,所謂過年,年不要緊,過才要緊。年的過法,大多約定俗成,也會與時俱進,無論哪種,魯迅說都要格外地慶賀。所謂格外,大致兩層意思,一是平時享用的東西,可以加倍,比如酒菜閑食可以多吃點、吃好點,錢物花銷可以多用點、用好點,麻將牌戲則可以通宵達旦,美其名曰守歲。二是專門準備的東西,可以盡興,比如放鞭炮、燃煙火、寫春聯(lián)、貼窗花。魯迅說的結(jié)賬,最是重要,不僅是指財務,更是指把以往的事情做個了結(jié)。因此,盡管祭祀是春節(jié)的主項,卻沒被新時代革了命去。當年曾經(jīng)立法取消舊歷春節(jié),改用新歷元旦,民間偏不從命,更有人貼出春聯(lián)曰“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誠哉魯迅之言,過年是不能以“封建的余意”一句話來輕輕了事的。 結(jié)賬之后,無非重新記賬。記賬雖不限于財務,但中國人對財最是看重,普遍認為只要發(fā)了財,則百事可做,這是千真萬確的。因此初五,甚至早在初四晚上,家家俱迎財神老爺,人人皆道恭喜發(fā)財。明明商企還沒開業(yè),薪水還沒開支,股市還沒開盤,請教財從何來?原來是把發(fā)財從將來時徑直挪到了進行時,甚至納入了完成時,可見發(fā)財事大情急,到了何種程度。 所以,所謂新年,年不重要,新才重要。年的位置,正處冬盡春來之際,春乃一年四季輪替之始,因而新年又名新春。不說新桃換了舊符,就拿常言“三十夜的吃,正月里的穿”,吃的是存的,穿的是新的,同樣表明了辭舊迎新的意愿。我小時候盼過年,不僅盼新的穿戴,更是堅信,只要除夕一覺醒來,自己從頭到腳都會是新的,世界從頭到腳也都會是新的。以后,每當我不再認為如此,便有一種酸楚與甜美交織的情感涌來,又想,人生不如意者十九,而如意或許就在新之中。直到現(xiàn)在,每逢過年,我仍會遵當年大人的警告——不吉利的字不說,不好聽的話不說,這是為新的東西埋伏筆,為好的未來做準備。想來現(xiàn)下仍十分看重過年的人,也都還存著這個意愿吧。 至于年事越高,越怕過年,實為人之常情,這與年紀越老,越怕生日,是一樣的道理。不錯,年就是時間,是一個既讓人長成又令人衰老,既誘人期待又使人惶悚的怪獸。年紀越老,就越不相信有新的東西,當一個人不但不買新衣,就連發(fā)財都不感興趣時,還有什么能讓他轉(zhuǎn)憂為喜的呢。當然,年輕人也會失落,但與老年人的失意絕不相同。老年人的失意發(fā)生在過年之前,謂之年關;年輕人的失落則出現(xiàn)在過年之后,謂之年病。長假告罄,狂歡已畢,對學習和工作的畏懼急速上升,但恰是從此時起,那些派對和旅游、饕餮和懶覺,便又開始了慢慢地累積。年輕人總算曉得了累積的道理,孩子們卻不懂得期待的必要,有位朋友說,他小時候盼過年,竟一口氣把年三十前的日歷全撕了,指著除夕的那張,對媽媽說:“嗨,今天過年啦!” 年少盼年老畏年,經(jīng)愛至憂總牽連。流年豈只催人老,不見兒童繞膝前。 所以,所謂過年,大人不期待,孩子才期待。過年一定要有孩子,有了孩子,年才會真的有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才會真的出現(xiàn)對新的期待,大人也會因為孩子的緣故,暫忘了畏懼與厭倦。莫言說,大人們的年還是要過下去的,為了孩子。風移俗易,現(xiàn)在過年,已很少有人清污除穢,更很少有人拜神祭祖,卻有大把的東西和時間給孩子,讓孩子笑逐顏開。這是有道理的,孩子是新的,也正是大人的期待。 春節(jié)是中國所有家庭的大喜歡、大歡喜。因為在這些團圓的日子里,哪家沒有未長大的孩子?在這些喜慶的日子里,哪家又沒有像孩子般的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