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傳統(tǒng)的七夕節(jié)被認為是愛情的節(jié)日。因為這一天有美麗的鵲橋相會的故事，此夕河漢燦然，佳會有期，情意綿綿。記得舊時，在家鄉(xiāng)夏夜戶外乘涼，秋蟲鳴野，月華皎潔，星斗如花。偶憶“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舊事，口誦唐人絕句“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薄２挥X怡然而神往?？扇缃?，流螢無蹤，秋蛩絕響，月色難尋，這些自然風(fēng)景都成了稀罕之物，何況人情！那個凄婉的約會，只是在舊日的詩詞中遺存。

不覺又是七夕臨近，難忘的是前年在隴南有過一個在當(dāng)?shù)貧g度乞巧的良宵，其情其景，融融于心，歷歷猶在眼前。隴南的七夕盛會，是我經(jīng)歷過的所有民間節(jié)慶中最盛大、也最華麗的節(jié)慶活動。西漢水乞巧節(jié)以西和為中心，包括成縣、禮縣、徽縣等整個西漢水流域，方圓數(shù)百公里。不僅活動的地域廣闊，而且有長長的活動時間，從陰歷六月三十夜晚迎巧開始，活動要一直延續(xù)到七月初七午夜送巧結(jié)束，狂歡也好，祈愿也罷，總計七天八夜。

乞巧是女兒們的節(jié)日。女性，特別是年輕女性是活動的主角，男人全程只是觀眾。七天八夜，女人們放下手中的活計和勞作，全身心地投入歌舞、卜筮、祈愿之中?；顒邮且粋€完整的過程，女人們迎接和膜拜的是她們心中的女神：巧娘娘。她們按照自己的想象，給這個女神以最美最俊的造型：鮮紅的嘴唇，丹鳳眼，柳葉眉，螺髻，蟬翼般的羽裳。女人們從陰歷六月二十六開始，就用豌豆和小麥種育巧芽，作為供奉和卜筮的祭品。

乞巧的組織和資金都來自民間，大量的準備工作是由富有經(jīng)驗的年長婦女來承擔(dān)。其中就有帶領(lǐng)女孩子們迎神歌舞的巧頭。巧頭實際上就是她們的“指導(dǎo)老師”。長達七天八夜的活動有很多儀式。獻飯（供饌）為其一，要歌勸：“巧娘娘你坐著，大姐娃轉(zhuǎn)飯是點香臘呀巧娘娘——”；轉(zhuǎn)飯之后是“跳麻姐姐”和“照花瓣”?！罢栈ò辍奔疵耖g的“卜巧”。卜巧要清場，無關(guān)的人一律請走。姑娘們掐巧芽，看花影，默禱，悄悄訴說自己的心愿，祈福未來。這一切進行得不僅有儀式感，而且有神秘感。

記得那日我們來到隴南，正逢節(jié)慶的高潮。歌舞和鞭炮引領(lǐng)我們來到乞巧的現(xiàn)場——西和縣稍峪鄉(xiāng)杜河村，長道鎮(zhèn)青龍村，波光瀲滟的晚霞湖。姑娘們個個衣著鮮麗華美，且歌且舞，嬌艷奪人。她們出現(xiàn)了，此刻從水涯林間出現(xiàn)一隊隊著裝統(tǒng)一的行進的隊伍，女子們手持香案鮮花，在巧頭的帶領(lǐng)下列隊行進。她們祈禱、祝福、許愿，邊舞邊唱邊跪拜。那些歌詞都是幾代人口口相傳的民間謠曲。樸素、單純、基本不加修飾：“心兒靈，手兒巧，巧娘娘教我剪石榴；手兒巧，心兒靈，巧娘娘教我剪黃鶯；清清水里丟幾根，巧娘娘叫我變聰明……”

巧娘娘是姑娘們從天上請來的女神，幾天相聚，開始是相敬如賓，后來成了“閨蜜”。她們情同姐妹，私語綿綿，她們已非人神關(guān)系，她們已是閨中密友。相聚的時間非常短暫，七月初七，離別的時間到了，這便是“送巧”。午夜時分，她們來到西漢水邊，難分難舍，唱起離別歌：“我有心把巧娘留一天，就怕天河沒渡船；我有心把巧娘留兩天，又怕王母把天門關(guān)”，“七月七啊節(jié)滿了，巧娘把我不管了，一股子青煙上天了，凡間的女子心安了……”，在水濱林下，姑娘們解下紗巾和紅頭繩“搭”成天橋，她們焚燒了親愛的巧娘娘。一縷青煙升起，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充滿真情的哭聲！

西漢水這邊河網(wǎng)稠密，茆水河、永平河、燕子河、洮坪河、漾水河……由此滾滾南下匯入嘉陵江。送迎巧娘娘都在水邊，有明顯的水崇拜的留傳。這一帶史存深厚，有秦人祖地，有岐山遺壘，有隴南史前文化，這些都指明乞巧文化的淵源。它與七夕傳說有關(guān)，不僅涉及愛情，而且有著更為深厚的內(nèi)涵。我以為隴南女兒節(jié)體現(xiàn)中國“女儀”的傳統(tǒng)，其間女性教育的意義頗為深厚。這些“待字閨中”的年輕女子，通過這種載歌載舞的慶?；顒?，不僅增強了女性的自尊和自信，而且學(xué)會了種植、編織和家務(wù)，甚至交流的知識和技巧。乞巧教會她們的，不僅僅是戀愛結(jié)婚，更重要的是“如何做女人”。

這里是隴南，這里的七夕是一個長長的、情意綿綿的、華麗的女兒節(jié)。隴南女兒節(jié)可以看作是中國的情人節(jié)。但是它的內(nèi)涵遠比西方的情人節(jié)更為豐富而深遠。西方的情人節(jié)無非是紅玫瑰、巧克力，優(yōu)雅的咖啡廳，兩個人的甜蜜聚會，而這里的儀式不屬于卿卿我我兩個人，這里是集體性的歌舞狂歡，不僅有愛情，而且有歷史、有教育，更有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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