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頭牛
我的故鄉(xiāng)檀樹嘴在一個很大的淡水湖邊上,春天里有一眼望不到邊的碧綠的草灘。臨水而居,水牛就多。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隊里買來一公一母兩頭小水牛。兩頭犢子成天形影不離,吃草的時候,也是一前一后,緊緊地跟隨。距離拉大了,或者偶爾分開,它們會哞哞地互相呼喚,其情也真,其意也切。好像是兩個身在異鄉(xiāng)的孩子,相依為命。 大家都喜歡這兩頭牛。后來包干到戶,生產(chǎn)隊里分牲口,幾戶人家合用一頭牛。那天下午,我跟爺爺在生產(chǎn)隊的打谷場上抓鬮分牛。我在那兩頭小水牛身邊轉來轉去,盼望著能夠分到其中的一頭。不過,爺爺還是希望分到隊里那頭臭名昭著的黃牛。那黃牛身強力壯,一身黃毛如錦如緞,正是出力的時候。平時耕田耕地,爺爺扶著犁鏵跟在后面,幾乎是一溜小跑。而這牛卻若無其事,一邊拉犁,一邊偷嘴,無比淘氣。更讓我們不可容忍的是,這頭黃牛脾氣十分暴躁,它的毛只能順摸,誰要是倒摸它的毛,它就會暴跳如雷,紅著眼睛,低著頭,晃著兩只銳角追你!大人們都不讓孩子靠近它。 相比之下,這兩頭小水牛就溫順多了。它們總是慢悠悠地走路,時不時地叫喚一聲,或者回過頭來,深情地對望一眼,然后繼續(xù)低頭吃草或干活。漫長的中午,它們倆總是臥在村頭的柳蔭下,瞇著眼,漫不經(jīng)心地回嚼著草料,綠色的青草汁液,順著它們白毛的唇吻流淌下來。它們安詳?shù)厮恕?/p> 那天下午我還是遂了心愿,分到了兩頭小水牛中的公牛。爺爺很不開心,嘟嘟囔囔地說,這牛太小,力氣沒長穩(wěn),干活慢吞吞,而且將來還要給它找騸匠。分到那頭小母牛的人家,則歡天喜地,因為過上一年半載,一頭牛就會變兩頭。 那頭小公牛在我的放養(yǎng)下,眼見著強壯起來。兩只牛角尖尖的,彎彎地,像一張拉滿的弓。吃飽草料后,牛肚子渾圓,脊背很寬,我時常坐在牛背上,在村口進進出出。牛后腿之間,吊著兩顆飽滿碩大的卵蛋,走路的時候,晃晃蕩蕩,沉甸甸的,很神氣。顯然,這兩頭小水牛已經(jīng)進入青春期。小母牛對我家的公牛跟得更緊,公牛對小母牛則更加依戀。只要有機會,它們就會跑到一起去纏綿。母牛將鼻子伸到公牛的肚皮低下,摩梭著;公牛的鼻子在母牛的身上聞著,嗅著,腦袋在母牛的身上磨蹭著,火一般熱烈。它們倆一個有情,一個有意,不管什么時候,總是一拍即合,而我卻如臨大敵。 爺爺早就叮囑過我:千萬不要讓我家公牛跟那頭小母牛交媾,否則公牛元氣大傷,耕田時就會腿軟。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出于對自家公牛的愛護,我堅決不讓它跟那頭母牛親熱。附近村子里有種牛,花點錢就可以配種。然而母牛的主人卻總想沾我家公牛的“小便宜”,一有機會就讓母牛湊上來。出于對母牛主人的反感,我對這兩頭牛情感的干預,到了近乎偏執(zhí)的程度。只要看到它倆有靠近的意圖,我就立刻大棒侍候。 然而,這兩頭進入青春期的水牛很難對付。我越是阻撓,它倆越帶勁。后來,我的手拉酸了,牛的鼻子也拉犟了,而且它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有一天,公牛趁我不注意,已經(jīng)爬到了母牛背上,眼見著就要做成好事。我發(fā)瘋似的沖上去,掄起棍子就“棒打鴛鴦”。這事就給攪和了。公牛憤怒了,紅著眼睛,低著頭,搖晃著那對大角向我沖過來。我第一次看見它如此暴怒。 老是這樣防著,不是長久之計。只要它倆互相惦記著,“出軌”就是遲早的事。有一天晚上,公牛竟然從牛欄里掙斷繩子跑出來,跟小母牛私奔了!公牛的這一舉動,讓我們十分惱火。母牛的主人說好送兩斤黃豆過來給公牛滋補,但是一直舍不得送來。很快,冬天來臨了,這是騸牛的好季節(jié)。爺爺喊當?shù)赜忻耐跫依向~匠,來跟這公牛作一個“了斷”。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家費了好長時間,才用幾根竹杠,將牛的四蹄固定。牛就那樣直愣愣地站著。一切準備停當,王家老騸匠放下茶杯起身,亮出手掌里明晃晃的家伙,在公牛的兩腿間一比劃,公牛一聲哀嚎,那對晃晃蕩蕩的物什就落到了騸匠的手上。騸匠簡單地縫縫刀口,提著兩個結實的卵蛋,走了。 沒有“家伙”的公牛平靜了很多。以前,它出現(xiàn)在河灘上的時候,總是昂首四望,發(fā)現(xiàn)合適的目標,就厚皮涎臉地湊上去。它斯文掃地,我也尷尬無比?,F(xiàn)在,無論耕田還是吃草,它都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浮,總是低著頭,深沉得像個上了些年紀的哲學家。 雖然公牛已經(jīng)“不中用”了,但是,那頭小母牛對它依然不離不棄。它們倆只要有機會,仍然會粘到一起去,耳鬢廝磨,卿卿我我。母牛更加溫柔,公牛也顯得格外寬厚,像一對飽經(jīng)滄桑的老情人。我們都知道,它倆再好,也好不出什么實質性的內(nèi)容來。因此放牛的時候我就輕松了很多,要么跟小伙伴們一起玩,要么就捧一本書,躺在草地上安靜地閱讀。 第二年春天,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的時候,我家那公牛卻遭受了一場重大的情感挫折——它那頭柔情萬丈的情人,中毒身亡了。 在我檀樹嘴的老家,農(nóng)民秋收之后,就將紫云英的草籽撒播到田里。紫云英就是紅花草籽。春天一到,田野里就一片茵茵的綠,一片柔柔的紫。蜜蜂在這些紫色的花間飛舞。時候一到,農(nóng)民就用犁鏵將泥土翻過來,腐爛的紫云英就成了上好的綠肥。而在翻耕之前,嫩嫩的紫云英,是最養(yǎng)牛的飼料,牛在這個季節(jié)總會長膘。 那頭溫順的小母牛,卻在這個水草豐美的時節(jié)倒下了。 那天清早,兩頭牛一起在村東的稻田里吃草籽,可是,到晌午的時候,那母牛的肚子鼓脹得嚇人,倒在地上,不能動彈。人們判斷母??赡艹缘搅宋伵?。檀樹嘴有這樣的說法,牛要是在吃草籽的時候,不小心吃進蝸牛,就會胃脹而死。人們給它喂鹽,拉它起來走動,但是無濟于事。 公牛一直在邊上望著,神情特別憂郁。母牛倒下時,它仰起頭,哞哞地叫喚著,那聲音特別悲愴。 沒有小母牛的日子里,公牛顯得格外沉默,我再也沒有聽見它高聲地叫喚過。雖然行動照樣很慢,但步態(tài)卻顯得遲緩散亂。綠草如茵的河灘上,它時而低頭吃草,時而向清澈的河水癡癡地凝望。更多的時候,它靜臥在夕陽下,瞇著眼,默默地回嚼草料,一動不動,仿佛正沉浸在對往事無限的懷念之中。 它老了。 幾年后,我離開了故鄉(xiāng)。在這之前,那頭耕作了一輩子的公牛,也帶著它不堪回首的往事,離開了檀樹嘴。它老得不中用了,不知被發(fā)賣到什么地方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