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75歲的父親是他那個年代的高小畢業(yè)生。

父親不善言辭，不喜交際，除上班之外，最大的愛好便是看書。他喜歡讀書，只要他坐下來，手里捧著的一定是書。在我的記憶里，所有關(guān)于讀書的事項都和父親聯(lián)系在一起。

父親的這個習(xí)慣，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至今，我仍清楚地記得年少時讀過的《中國少年報》《少年文藝》《兒童文學(xué)》。每每看到下班回來的父親手里拿著書報，那幾天寫完作業(yè)后的夜晚，便會有別樣的快樂在陪伴：昏暗的燈光下，或者是我自己讀報看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問陪著我看書的父親，或者是他為我和兩個年齡還小的妹妹讀書讀報。

這樣的記憶，陪伴了我們姐妹整個少年時代。在父親的建議下，認字越來越多的我開始做讀書筆記，長大后再看那所謂的筆記，不過是些優(yōu)美的語句或者段落，但這樣的習(xí)慣為我語文課上的作文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每次看到作文本上寫的出彩的語句被老師標(biāo)出記號，或者在課堂上被作為范文朗讀給同學(xué)們，我心里都會有隱隱的得意。

甚至，父親還鼓勵我向《中國少年報》上的征文啟事投稿。雖然從未發(fā)表過，但偶爾寄來的紀(jì)念品對我來說，也絕對是稀罕的值得我用心珍藏的寶貝。

參加工作后，因為離家遠，一個月甚至幾個月才能回家一次，很多時候只能呆在宿舍里。父親說，不能回家的日子，可以多看書呀。于是，幾個有著相同愛好的同事便互相借閱著傳看各種書籍?！赌滤沽值脑岫Y》《平凡的世界》等長篇小說，還在筆記本上手抄了大篇幅的精彩片段，滿滿幾個或抄或?qū)懙谋咀颖桓赣H仔細放在家里的“保險柜”里，父親說，那是我青春的紀(jì)念。時間長了，我們這些有著共同愛好的人不只是看書，也學(xué)寫作，還辦起了廠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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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成年后的我遠嫁四川，最初那些年和父母所有的聯(lián)系都只能靠書信完成。每一個收到父親信件的日子，便是我的節(jié)日。父親的來信，像日記、像報紙、更像一部部短篇小說，讓我知道了父母的心從來不曾離開過我，知道了父母寒來暑往的繁雜瑣事，知道了我的寶貝在父母身邊度過的每一天的情形。父親在我的信中，想象著我的生活環(huán)境、我的瑣碎日常。我們一直這樣不斷地書寫、閱讀，延續(xù)了很多年。

我和父親來往的所有書信，被我們當(dāng)作書籍一般，在過了那么多年以后的今天，仍然完好保存并陪伴著我和父母。偶爾，我們還會拿出來翻看、閱讀。

前幾年回新疆，給父親買了臺平板電腦，下載了各種新聞、讀書軟件。從那以后，平板成了他最心愛的東西，他開始在網(wǎng)上看書看新聞。每天清晨，母親做早飯，父親就會用他那帶著揚州味的普通話讀新聞。偶爾聽到母親說個什么時尚的話題，她都會說，這是我聽你父親說的。每次和母親視頻，我都看見父親或在看書或在寫些什么?？蓯鄣睦习忠苍S覺得把字寫在紙上不足以表達他對寫字的熱情，于是書上、雜志上的空白處都留下了他的墨寶，甚至家里的小板凳，他也不放過：上面寫著他每次來我這里的出發(fā)日期、路過的地點，以及我們帶他去過的所有地方。

和父母天各一方的日子里，父親最喜歡和我聊天。很多個下午，母親在樓下遛彎，父親自己在家看書做筆記，視頻問我那些書中很多生僻的字怎么讀，比如四個“又”四個“火”都怎么念。有些我也不知道，網(wǎng)上查了告訴他，父親聽了會很仔細地把字寫在本上，并用拼音標(biāo)注好。那認真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

后來，父親知道我寫的文字發(fā)表在報刊上，他說他以為我早就忘記了自己會寫作文，看到這些他很開心，讓我在有心的時候記錄，閑暇的時候整理。我把我寫的所有文字整理打印裝訂成冊寄給父親，母親說父親看了很多次，會看很久，會讀給識字不多的母親聽。母親還說，看過之后，父親會默默地流淚：我的很多文字記錄的都是對家鄉(xiāng)、對親人的想念……父親說他最喜歡看我寫的“文章”，每次看，他都會說我小時候作文就寫得好。

三

步入老年的父親仍然喜歡看書，和他聊天時，我笑話他白讀了那么多的書，這一生也沒學(xué)會世人眼里的聰明，仍然膽小而倔強。這個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清瘦老頭，聽了我的話只是笑笑。那一刻，我非常確定我懂得父親的心：與世無爭并不是膽小，他是不屑于與任何人爭執(zhí)。父親為人的宗旨一向是“決不占誰的便宜，但誰也不要打我的主意”。走過了大半生的他，真的做到了“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

兒時和父親一起讀書時，并不懂得“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道理，但父親說過的很多話，都在以后讀的書中看到過，從中受益不少：女孩子要站有站相，舉手投足不可輕?。慌⒆硬灰傁胫鴾悷狒[，性格跋扈張揚；女孩子不要在人前夸夸其談，尤其不可說大話；女孩子萬萬不可貪圖小便宜，或許那小便宜后面是深不可測的陷阱……

受父親的影響，人到中年的我也一直和他一樣，不善社交、不愛熱鬧，與人周旋對我來說同樣是一件令人手足無措的事。在大把無所事事的閑暇里，我寧愿捧著不入流的小說打發(fā)時間。于我而言，在家里不修邊幅地或躺或坐，吃著我喜歡的零食，翻看不需要記住內(nèi)容的閑書，就是我無比幸福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