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看云起時
若有閑暇,要做點兒什么? 倚樹聽泉?大概不行。如今干旱少雨、溪水幾近斷流的北方,去哪里能尋得一眼清泉呢。 西樓望月不錯,但高樓雖在,人聲鼎沸,霓虹閃爍,紅塵濁濁,雖一輪明月在天,也難尋覓靜謐舒朗的心境,不是首選。 臥看云起,倒是個好主意。尋得一處朗闊的清靜地,將思緒自繁雜中剝離,隨一片閑云裊裊地行走?;蚴抢书熞膊槐?,安靜便好,不必奔波辛苦,只閑坐窗前,看過隙的白駒悠悠閑閑,舒舒展展,自在而從容。 這當(dāng)然是個退而求其次的去處。看云同賞月一樣,高處為佳。極目遠眺,穹廬四野,無遮無攔,云朵大開大合的從容氣度,才能一覽無余。看云姿勢不必限于俗套,或立或坐,隨性即可,若放下身段躺平,任由后腦勺枕在地上,視野里最好樹影也不見,只剩通透湛藍的天空與閑云。不消片刻,時間空間的概念全都消散得沒了蹤影,風(fēng)吟偈語,云展禪意,實在算得上是一場極清靜的修行。這樣的行程里的同行者一定得意趣相投,彼此間無語也不認為受到冷落,不然賞云時還得分出心來閑聊以照顧友人的心情,那就真真是失去大趣味了。 我真正去看云的時候不多,幾次印象深刻也是偶然的遇見。 十幾年前我曾回到臨近故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小學(xué)參加一個交流會。那天雨后初晴,頭頂仿佛由細膩典雅薄如蛋殼的瓷釉蓋子罩住,陽光也清純——一切干凈而通透。小學(xué)坐落在朝陽的半山坡上,小車一路上坡將我們?nèi)釉谛iT口,下車后一行人仍舊一路上坡,才踏上房基的臺階。 賓客一陣寒暄過后,一回頭,我像被人無辜摑了一掌,頓時驚住了。山坳里的一切皆在視線之下,天空的云朵亦在深遠的空間鋪陳,直撲胸懷,撞擊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簡直豪闊得無法形容。 云朵如棉如絮,白得發(fā)亮。昨夜雨事已過,樹被反反復(fù)復(fù)地洗過,綠得發(fā)亮,水分充足,仿佛隨時滴下來,草地厚實濃密,田地里的秧苗葳蕤蒼翠,一派盎然生機。這時的云朵已然沒有落雨的責(zé)任,細浪拍堤,無所事事,慢悠悠,樂淘淘,閑散而淡泊。 忙里偷閑看無所事事的云,也會跟著悠悠閑閑起來。 若山風(fēng)乍起,烏云潑墨,去高處卻不是明智的選擇。在高處,遠遠瞥見漆漆的烏云擦著山頭翻滾如萬馬奔騰,洶洶氣勢如強兵壓境,而后盤旋于頭頂慘淡如噬人鬼魅,頃刻暗淡的天色似無盡深淵,而后白雨跳珠,白茫?;煦缫黄磺惺谷司o張得呼吸似乎都忘記,哪里還來得及悠閑散漫,得及早尋得一處避雨才好。 枕著雨聲入睡,夢里也是漫天的云雨,天空遼闊,雨絲細細密密,一道又一道,沒有邊際,沒有盡頭,千山萬壑流泉潺潺,落入凡塵的流云幻化為霧,緩緩四散,近處的山與水飄飄渺渺,在云霧里退得很遠,可望而不可即,如同一幅淋漓的水墨畫,空濛而迷幻。 古畫里的云,最好去宋元時期去找尋。手卷打開,一點點拉伸,云就涌出來了,彌漫得肆無忌憚。不知道的是春天的云秋天的云,又或者夏天的云冬天的云,在或濃或淡的墨色間繚繞,一些山川、一些樹木,一些流水、一些飛瀑一些亭臺樓閣在遼闊深遠的云層里隱藏,莫名地幽深。 說到宋畫里的云,不能不提米氏父子。父親米芾作為北宋著名的畫家,處在一個文人畫的成熟時代,其繪畫題材十分廣泛,在山水畫上成就最大。他善于用細小的點皴出江南雨后山水的煙雨蒙蒙、空靈幽幻。兒子米友仁繼承并發(fā)揚父親的山水技法,“點滴煙云,草草而成”,以落笳表現(xiàn)江南山川景色,不求修飾,崇尚天真。他的筆觸較父親米芾大些,也更顯幾分灑脫隨性。 在中國繪畫史上,像米芾這樣能夠開宗立派的人物實在是不多的。如果沒有米芾,那人們就無法理解中國的繪畫是怎樣從注重寫實走向個人情緒的表達。 以景抒情,以景寓情,在中國文人作品中是非常常見的。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好一句“云深不知處”!隱者,在中國地位極高,不是人人做得的。首先有驚世的才學(xué),再一定要有辭官的經(jīng)歷。官品不可太低,丞相宰相什么的都視為浮云,若逢亂世或當(dāng)朝解決不了的難題,有高官攜帶諭旨前來請教或請求再度入仕者,身價更高。才高不至八斗,且不曾入仕為官,只算得上山村野夫,與隱者無論如何是搭不上邊的。隱士多見慣世事無常,隱遁水山之間,水上明月,靜闊浩渺,山色空濛,蒼茫遼遠,都值得托付。這位隱者樂山,尋,卻不得,只因云太深,不知其蹤跡。 也許見不到更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這世間,本沒有什么值得過于執(zhí)著的事。這樣的道理,染世漸深,才慢慢懂得。 云才是真隱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