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雅欣

　　國學大家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開篇用于論述人生境界的一段話，分別引用了晏殊詞、柳永詞、辛棄疾詞，來形容不同心境、不同階段。王國維先生的原文，是這樣蘊古今辭藻于筆下而徐徐道來的：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罔不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贝说谝痪辰缫??！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辰缫?。“眾里尋他千百度，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

　　這是用藝術(shù)化的詞章感受，來比擬現(xiàn)實中的人生狀態(tài)了——古往今來，但凡是成就大事業(yè)或者研習大學問的人，都莫不是經(jīng)過了這樣三個階段。

　　(一)望盡天涯路——目標設定

　　首先，是眺望遠方、叩問理想時的迷茫、孤獨和彷徨。每一個為夢想起航的人，都要這樣一個看似茫然實則重要的征程起點，不管是做學問、還是做事業(yè)，都是因為感到了眼下的迷茫和不滿足、才設想著未來的前景和新世界。是在困惑中，開始了對未知的好奇、對道路的探索、對遠方的追尋。

　　而這時候的心境，就如同晏殊《蝶戀花》詞里的一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如西風掃地一樣的清冷、如樹葉凋零一樣的寂寞，這正是說明了當下境遇的不夠理想，所以才有動力向遠方進發(fā)。

　　當人一旦迫使自己重新打量現(xiàn)在、認真規(guī)劃未來的時候，就走入了“獨上高樓”的心理狀態(tài)——那是一種自我內(nèi)心的瞬間成長、是一種自我審視的不滿當下。

　　心理期待已經(jīng)超越了現(xiàn)在，然而目標依然飄忽在遙遠的未知處，這種愿景與現(xiàn)實之間的落差，也是令人倍感孤獨的。

　　獨上高樓，眺望前路，身雖未動，心已遠行，因此，“望盡天涯路”的形象，正是人對未來目標的設定。由苦寒、到登樓、到望遠，由不理想的現(xiàn)實、經(jīng)過迷茫的叩問、從而設定出了理想中的目標，不管是從業(yè)者還是求學者，對人生大道的追尋，就此啟程了。

　　(二)消得人憔悴——過程堅持

　　設定目標之后，就需要勇往直前的決心，就需要的一如既往的堅持，就需要堅韌不拔的毅力。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每當胸中豪情萬丈，就要給自己設目標、定計劃、安排完美的日程表——然而，往往沒有幾人能去認真完成。但是，對目標是否認真、對理想是否堅定、對未知是否勇敢、對道路是否堅持，這就是成功與失敗的區(qū)別、這就是卓越與平庸的分野。這時候，就需要有柳永《蝶戀花》詞里這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勇往直前的毅力與堅定無悔的精神。

　　“衣帶漸寬”，是指人在辛苦中越來越瘦、導致衣服越來越寬松;“為伊消得”，柳永原句是指為心中伊人而相思憔悴，但是這個“為伊”，也可以理解為不僅僅是針對某個人的，更可以泛化為是對某項事業(yè)的、對某門學問的、對某個目標的、對心中理想的。

　　為了那份夢寐以求的理念達成，任苦任勞，無悔無怨。這就像孔子評價顏回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粗茶淡飯、陋巷清寒，人人都道苦，然而有詩書和理想為伴的顏回，卻感覺是樂在其中！雖夢在遠方，但路在腳下，縱然是風露立中宵，也感覺苦并快樂著。

　　不畏艱辛的堅持，是源于對道路的忠誠;

　　無怨無悔的忠誠，是源于對目標的熱愛;

　　高度自覺的熱愛，是源于對理想的認同。

　　(三)尋他千百度——結(jié)果達成

　　目標既定、道路既堅，堅持到最后，通過量變到質(zhì)變、通過苦盡而甘來，便能迎來柳暗花明、收獲花好月圓。所以第三層境界，描述的就是堅持到最后的圓滿結(jié)局，用辛棄疾《青玉案》詞里的句子形容就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經(jīng)過兜兜回回的尋覓、經(jīng)過起起伏伏地追尋、經(jīng)過西風獨立的守望、經(jīng)過支離憔悴的堅守，終于，如同在千萬人中等來了心中的那個他，終于在一路汗水拋灑與淚水揮灑之后實現(xiàn)了心中的理想。

　　這一路，萬水千山，柳暗花明;

　　這一刻，經(jīng)冬歷春，花好月圓;

　　這一場付出，耕耘收獲，功德圓滿。

　　用古詩詞來描述的這三重境界，是人們追逐任何事物的三個階段?？雌饋恚堑谌齻€階段最令人滿意，驀然回首，牽手成功，多么令人心花怒放！——然而，第三階段，其實只是在前兩個階段完成之后、水到渠成的一個意料之中的結(jié)果，雖然它是目的，卻已不是驚喜，是一種付出之后的結(jié)果驗證。

　　事實上，如果真正做到了前兩個境界，有了充滿動力的理想目標、有了拼搏奮進的充實過程，那么，結(jié)果是否如預期一般完美，似乎也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了?！蛑f丈光芒進發(fā)的這一路體驗與一路收獲，就已經(jīng)讓人生的每一天都很圓滿，沒有虛度、沒有浪費。夢種下的力量，就是生命里的正能量。只有這樣的內(nèi)心成長，才可稱為是“境界”。

　　(四)關(guān)雎——詩意范本

　　對這三種境界的完美表述，我們可以翻開《詩經(jīng)》來尋找一份詩意的原型。《詩經(jīng)》開篇一首《關(guān)雎》，就是這三個階段、三個層次的一種完整體現(xiàn)：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p>

　　淑女是君子的好逑，“好逑”就是“佳偶”的意思，這是一位愛慕淑女的君子，因美好向往而萌發(fā)出的目標愿景。

　　接下來詩里大段都是在描述君子求慕淑女的過程：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yōu)哉游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追尋心中的美好，這過程是辛苦而焦灼的，要體嘗“寤寐求之”的相思之苦、要飽經(jīng)“求之不得”的失敗打擊、要經(jīng)過“琴瑟友之”的不懈努力。

　　而這種種艱辛過后，才終于修得正果、美夢成真，就是最后一句說的：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p>

　　“鐘鼓樂之”，這是對求得淑女、舉行婚禮的描述。鐘鼓和鳴，禮樂齊欣，心愿得償告慰了“愛深沉”時的目標憧憬和“求不得”時的過程堅守。

　　(五)止——慮——得

　　在這三層境界里，正確目標的設定，是一切成功的有力起點、是一路進發(fā)的重要開端。所以中國文化對人的教育，十分看重目標，儒家經(jīng)典《大學》里就說：“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p>

　　“止”是目標，有了目標的確定，才有志向的堅定，才有內(nèi)心的明靜，才有處身的安定，才有思慮的周祥，才有成績的獲得。

　　知止所往，就是“望盡天涯路”，是在設定目標;

　　心靜身安，就是“終不悔”，是在堅守過程;

　　慮后能得，就是“驀然回首”，是在收獲成功。

　　止——慮——得，儒家說的這三個字，就是詞人題下的三個詩句，就是王國維總結(jié)的三個階段，也是學習的三種境界。

　　這三種境界，最美是結(jié)果、最苦在過程，而舉重若輕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在于那個困惑當下而由此認清目標的開端，最難在開端。正確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獨上高樓眺望美好未來，是走向明天的重要起點，是下定決心告別舊我的非凡轉(zhuǎn)折。——然后，更可貴的，是能下得樓來，一步一步走在或泥濘或蜿蜒的前行道路上，向著遠方堅定進發(fā)。

　　而這種腳踏實地的堅持精神，也正是一種痛并快樂著的過程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