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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田山故地的綠色情思

    情感美文2021-01-3151舉報/反饋

      六田山故地的綠*情思

      吳建軍

      家鄉(xiāng)平等六田山,梯田層層疊疊,綠意極致鋪張,家鄉(xiāng)人踩著梯田勞作,倚靠綠色生存。梯田里翠綠的禾苗,青山上綿延茁壯的樹木,毫不吝嗇地滿足著一代又一代鄉(xiāng)親生活上的最基本需求。六田山附近的山林,是我們六田山和平等街幾千人口一日三餐的燃料來源地,一到秋后,每天至少上百擔的柴火在人們的笑鬧與喘息聲中被挑進村寨街巷,為人們每天的一日三餐和驅除冬天的寒冷盡職盡責。好在家鄉(xiāng)水豐土厚,自然條件極佳,肆意的砍伐雖使山中蒼老古樹急劇減少,但并未令她傷筋動骨,稍有喘息,她又能蔥綠如故。

      六田山寨上的蒼老古樹雖是少了,但還是完好地保留了幾處,那是人們刻意保護下來的風水樹。有楓樹、杉樹、松樹等,其中最為壯觀的當數(shù)我們“亞蓋”對面小山坡上的那一排松樹了。它們默默挺立,有如一把把大綠傘,蔭佑著“亞這蓋”一方水土的平安,見證了我們每個“亞蓋”子孫的人生足跡,記載著我們普通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喜怒與哀樂。

      松樹共有五棵,都有兩抱大小,順著山勢一字排開,枝繁葉茂,挺拔蒼翠,把小山坡全置于自己的蔭蔽之中。坡頂是一片開闊的平地,生產隊在那里開出了一塊橢圓形的大田。也許真的是有大樹的佑護,這塊田里的莊稼年年都長得非常茂盛。樹下的坡地,常常鋪著一層厚厚松針,象一塊天然的戎毯,往外延伸的是綠油油的草地。這里是我們小孩子的樂園,放學后或假日里的閑暇時刻,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便飛一般跑到這里,或笑笑鬧鬧在樹下玩捉迷藏、扮**抓特務等游戲,或虔虔誠誠站在林邊的田墾上,凝眸靜看禾田里輕盈跳躍的綠浪、松樹上翻涌奔騰的碧濤,洗耳聆聽風乍起時“綠浪”細碎的唏唰聲與“碧濤”海嘯般的轟鳴聲所混雜而成的合聲,沉靜在一片奇幻的境界和無盡的遐想中。

      按照有文化又自學了一些風水術的堂兄陳維練的說法,這里的山是架,樹是筆,田為硯,地理象形為文曲星。小山坡位于所處山脈的最尾部,整條山脈山勢原本向東,到這里卻突然向南一拐,恰恰圍在“亞蓋”這一小山坳的前面,形成圍首之勢,成就了“亞蓋”這一地形的主象,最佑“文”,不佑“官”。想來也是,我們“亞蓋”歷代無“官”,但真出了幾個“文人”。不過至今最大的“文人”,也就算正規(guī)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龍勝最高學府──龍勝中學當人民教師的侄女陳永莉,而如我這師范畢業(yè),小學老師出身的,自愧難以入流,不值一提。

      說到“文化人”,我同母異父的二哥也能算一個。二哥是上世紀七十年代初開門辦學時期推薦上學的初中畢業(yè)生。在那個年代,鄉(xiāng)村里有點文化的年輕人的確是鳳毛麟角,他實實在在成為我們一家的驕傲。而二哥的所作所為也確實與眾不同,比如晚飯之后,別的年輕仔都是忙著嘮寨坐妹,他卻宅在家里看書,比如去田里打谷子,別人都是挑一對籮筐,而他偏帶兩只“蛇皮”袋。有一次,廣南的舅媽姨媽一伙親戚來我家做客,同來的還有同是“文化人”的舅表哥,二哥和舅表哥自告奮勇去水井邊打辦雞鴨,大人們樂得清閑好扯家常,便由著他們去了。可等到太陽快落山了還不見回來,讓我去催。我到水井邊一看,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原來這倆“文化人”跑到大松樹下暢談理想去了,害得一家人這餐飯晚吃了兩個小時,個個都餓得肚皮貼背皮。這些在現(xiàn)在已不是什么奇談怪事,但在當時算是特立獨行的了,招來的閑話也很不少。不過,由于社會、性格等諸多因素,再加上英年早逝,二哥最終沒有什么作為,只能入“準文人”之列。

      二哥對我一生的影響是頗為深刻的,甚至于后來他那么苛刻地對待我都沒能減低他在我心中的位置。逢年過節(jié)去哪玩,他必定會帶上我,我用的第一根鋼筆是他給的,我唱的第一首歌是他教的,我愛上看書作文,他是引路人。記得我看的第一本課外書,是一本薄薄的描寫蘇區(qū)赤衛(wèi)隊鬧革命的小冊子,就是在他的房間里找到的,印的是繁體字,看得我半懂不懂的仍是愛不釋手??吹轿覑劭磿?,他又千方百計幫找來了《回顧長征》和《歐陽海之歌》兩本書,更是讓我百看不厭。里面的許多描寫還被我用到了作文里,得到了老師的百般稱贊。他讓我明白了做人要講義道,要一諾千金。有一年六月二十四,他早一個月就承諾了要給我兩塊錢去平等街趕會集。要知道當時的干部工資每個月才十幾塊,一個農民累一年年終核算可能也就進款幾十塊,弄不好還會超支。兩塊錢對他一個未滿二十剛從學校出來的年輕人來說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對我一個幾歲大的孩子來說更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對他的這個承諾,我也不很當真。不曾想六月二十四那天早上,他真給了我兩塊錢。后來聽媽說,這兩塊錢,是他摸黑賣了幾擔柴火攢下的,因為白天要在生產隊出工搶工分,像這種當時被稱為“野馬副業(yè)”的事情,都只有在晚上偷偷摸摸去做的。這更讓我感覺到了這兩塊錢的彌足珍貴,一輩子都難以忘懷?,F(xiàn)在我為人憨直,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他的影響。

      二哥曾經風光過一段時間。那時公社推行科學種田,成立了農科技術員培訓班,學習“三系雜交水稻”制種。作為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初中畢業(yè)生,二哥有幸成為培訓班的一員。跟著輔導老師和學員們一起培訓學習、參觀考察,走了很多地方,著實見了不少世面。我二嫂就是二哥在那段時間里認識的。二嫂是平等街“務衙”人,姓謝,長得苗條清秀,嗓音甜美,是平等大隊文藝隊的骨干,平等街尾一枝花。在平等街,謝姓是外來戶,僅二嫂一家,家中人丁又不旺,就二嫂和她哥姐兄妹仨。她父親早逝,母親辛辛苦苦拉扯他們三個孩子長大不容易,很想二嫂能就近找個人家,相互有個照應?,F(xiàn)在二嫂卻偏不隨母愿看上了我二哥這個高山上的兒郎,把當娘的氣得個半死。雖家人再三阻撓,可二嫂還是鐵了心要嫁我二哥,不要嫁妝不辦酒席,背個小包自己就和二哥進了洞房。真正是“窈窕謝家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的二哥真像是掉進蜜罐子里了。

      后來,農技培訓班進入實驗階段,各學員要回各自的生產隊進行“三系雜優(yōu)水稻”制種。二哥選了老松樹坡頂?shù)哪菈K大田做試驗田,一來它夠寬夠大,二來它獨處坡上,與其它田隔有一小段距離,不大容易受其它禾苗花粉的干擾。二哥對這次制種試驗非常在意,把它當作一次難得的機會,每道工序都不敢有絲毫馬虎。在二哥的精心打理下,試驗田里的各系禾苗長勢都很好。其中我也幫過一些忙,最難忘的是幫禾苗“授粉”的工作。我和二哥拉著一根長長的細繩,各站在田墾的一邊,牽著繩索,推著綠浪慢慢地向前走,禾田泛起的綠波裝載著我們無數(shù)的憧憬,好似許多的夢想就將在松林佑護下的這片綠色中實現(xiàn)。因為出色,二哥的試驗田迎來了好幾撥參觀團,二哥也就更加志得意滿了。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二哥的試驗田收獲了近百斤種子,在培訓班里是首屈一指的,是難得的成功。這是二哥人生輝煌的頂點。

      之后,培訓班解散,所有的生活又折回到原點,二哥終日為出工掙工分和家里的柴米油鹽奔忙,慢慢少了許多浪漫和夢想。直到有一天家里來了一位稍有點背景的親戚,據(jù)說能知曉一些內幕消息的,在閑談中為二哥嘆惋,說道二哥不該那么早結婚,那年公社招收干部,本來在推薦名單里有二哥的,后來得知二哥已經結婚,才去掉了。二哥由此失去了擺脫農門的難得的大好機會。姑且不論這話的真假,原本有許多夢想的二哥和我們一家卻真真的激起的些許悵惘。

      此后,二哥無端地信起命數(shù)來了,性情更是大變。雖經文革時破“四舊”的洗禮,但算命看相在農村還是偷偷地流行著。二哥不知從哪里掐算到這樣的命相,說“亞蓋”的“圍首”不夠高大威猛,幾棵風水松恰長在龍尾,地理運勢不強,每家每代只能佑護一人得道。而我家男丁有三,二哥識文斷字,本來前途無可限量,偏在后面有個我,從命數(shù)上看我樣樣壓二哥一頭,二哥不管怎么拼命都難以出人頭地。從此,二哥在心里對我有了芥蒂,最后矛盾終于在我初中畢業(yè)考取師范后爆發(fā)了。借了酒勁,借了點小根由,二哥對我百般辱罵,甚至令我向他跪下。為了不使家庭矛盾擴大,我不知從哪來勇氣,都忍了,從了。但我的退讓并未能緩和緊張的關系,最后還是演化成了父親與二哥的矛盾,大嫂和二嫂的冷戰(zhàn),家庭矛盾全面升級。我還好,讀書住校,工作了還住校,偶爾假期才回一趟家,只是為難了夾在中間的母親,手心手背都是肉,幫誰心里都是痛。后來還是母親勸說我和父親,離開六田山,回到平等街父親的老家去,說是“近慪氣,遠變親”,兄弟倆離遠了,關系可能反倒會慢慢調和起來。于是,我和父親把老家原屬于父親的兩間破房修繕了一下,和父親母親住了進去。這時早已分田到戶,大家不用再靠到生產隊搶工分吃飯,各家的農活均由自家安排,自由自在。這樣,除了農忙,父親和我也都少回六田山了,和二哥也少了許多正面的沖突,更何況我心中本來對二哥更多的是感激,很少有過真正的恨意,與二哥的矛盾還真緩和了下來,慢慢地就都不再提起了。就好像家鄉(xiāng)的山,再大的傷害,只要給她療傷的機會,就能青蔥如故。

      這時的二哥卻患上了肝癌絕癥,自知已命不長久,反倒拼起命來。除了種田,還發(fā)狠砍山種杉樹、茶油樹。誰勸都不聽,大家也都知道他是想提取生命的最后一點價值為兒女留下哪怕一丁點的財產,以盡自己作為父親的最后一份責任,只能報以一聲嘆息。

      終于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二哥強忍著一口氣被我們從醫(yī)院抬回了家,經過那排大松樹前時,二哥讓我們停了下來,遠遠望著依舊青翠的大松樹和曾給他無數(shù)夢想的大田,一滴眼淚慢慢擠出眼角……剛到家,二哥隨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氣,走完了他復雜的一生。那年,他剛滿三十六歲,是按老家習慣剛可埋進祖墳的年紀。

      二哥臨走的那兩個月里,脾氣變得異常的暴躁。二嫂不但要對他細心服侍,還得時時忍受他無端的痛罵,把年輕時積攢的那點愛情之火澆滅殆盡,加上生活的重壓,在二哥逝去兩年后,她帶著年幼的侄兒侄女改嫁廣南,六田山的那點家業(yè)也漸漸變賣干凈,留下的只是二哥的一杯荒墳,落寞地藏在衰草叢中。

      每年清明,我和妻兒回平等“壩?!钡膮鞘夏沟氐鞉咦鎵灂r,都要特意轉道去“交衙”陳氏墓地為二哥掃墓。為清除二哥墳墓上及周邊的衰草,往往都要干到一個多小時,汗流夾背,力歇神衰,但我沒有哪一年放棄,為的是讓九泉之下的二哥也能像其它人一樣能年年擁有屬于自己的一抹新綠。

      兩年前國家施行“林改”,明確林地權屬,堪測繪圖上證。那五棵大松樹及養(yǎng)育它們的小山坡,堂兄力主在證書上剔除了我的名字,理由大概這是陳氏祖先的“風水”,我歸屬吳門,不應再共享這一福祉。其實我知道,證書上的除名只是一種形式而已,與故地漸行漸遠的我早已沒有資格再竊取她的福蔭。不過,世界之大,何處無綠,心中有綠,又何必擔心沒有屬于自己的一片綠,只要真正擁有過一片綠,這何必在乎他人怎么對待你心中擁有的那一片綠。

      珍惜著,渡過每一個陽光喚醒的清晨,微笑著,送走每一個日落云遷的黃昏。這才是人生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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