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約財富
法人。 自然人的對稱。 畢大夫把第一副一乳一膠手套脫一下來。 畢大夫把第二副一乳一膠手套脫一下來。 在第一副手套和第二副手套之間蘊含血跡,像膠水一般粘結著半透明的膠皮。 “畢大夫,電話?!笔中g室hushi喊。 她依舊緩緩地脫她的手套。沒有什么能讓一個有經(jīng)驗的外科醫(yī)生焦急、里面的那副手套不能用了。手術中破了,有鮮紅的病人的血液染進她的指甲縫,白求恩開刀的時候也遇到這種情形,中了毒,后來就犧牲了。她只得臨時再套一上一副,好像在裂開的餃子外面再糊上一層皮。 她懶懶地問:“是不是我們家?如果不是,就說我手術還沒完,誰的電話也不接?!弊鐾暌粓龃笫中g,就像干了一天活的長工,筋骨欲散。 “不是你們家的電話,是個女的,她好像很知道您的工作習慣,劈頭就說,我有要事找畢大夫,如果她不接這個電話,損失就太大了。我就問,什么事啊。能否交我們轉(zhuǎn)告?她停了一下說,是關于發(fā)財?shù)氖??!?/p> 小hushi說到這里,詭詰地笑了笑。“畢大夫,這年頭,什么事都能打聽,哪怕是找情婦情夫的事,唯有發(fā)財不可問。每一筆財富后面,都有一個故事。您說是不是?。俊?/p> 發(fā)財? 畢大夫訝然不已,嘴唇在口罩后面無聲地張圓了,口罩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優(yōu)美的凹陷。這個世界上,誰都可能發(fā)財。比如給她傳電話的這個小姑一娘一,明天就可能挎上一位黑人酋長的兒子。畢大夫絕不驚奇。收破爛的也可在月餅盒子里撿著成沓的鈔票,或者干脆就是金項鏈,畢大夫也不驚奇。唯有她自己——一個大學畢業(yè)有著主治醫(yī)師頭銜和一精一湛手藝的大夫,人們已不稱她姓名,而是尊稱為“畢刀”的這個人,要是發(fā)起財來,就古怪了。 大夫發(fā)不了財,除非畢大夫剛才給病人開刀的那個膽囊里,儲存的不是一把泥沙,而是若干克拉水鉆。 大夫能略有進項的渠道,就是收取病人的紅包一皮。雖說上面三令五申,但幾乎所有的大夫都靠它創(chuàng)收。從本意上說,畢刀是不愿意直接從病人家屬手上拿錢的。那有一種趁人之危的血腥味道。再有,她從不在手術之前收禮。不是廉潔,而是害怕天上有一種叫做概率的東西。你就是再有把握的醫(yī)生,也必須蟄伏一在它的腳下。萬一出了意外,畢刀心中有愧。不收錢就手術,好比不要定金,她手術執(zhí)刀的時候,就可以維持一種高雅的心態(tài),感覺自己仍是長著翅膀的天使。至于術后,病人康復,愿意給些饋贈,不拘多少,畢刀收下心安理得。要是人家不送,畢大夫也不惱恨。像街頭一個自得其樂的賣藝人,你給錢也罷,不給也罷,她總是要自己吹嗚嗚嗚響的笛子。 畢大夫喜歡把人的皮膚切開時,血流一出來的油膩感覺。喜歡能把切開了的皮膚,再縫得像荷包一皮一樣漂亮的羊腸線。 畢刀驚奇之后,決定立即接電話。她用酒一精一紗布揩干凈指縫里的血痂。現(xiàn)在的偽劣產(chǎn)品太多了,比如這雙手套。只有病人是真的。畢大夫用指紋里還嵌著血絲的手,提起電話聽筒。 “喂,哪位?” “是籃子嗎?你好難找。干什么呢?”對方輕柔的女聲,絕沒有因長時間的等候而焦躁。她一定有一個極舒適的打電話的環(huán)境。 從“籃子”這個只屬于畢刀中學時代的外號里,她就知道是誰了。 “曹末生,你好。我還能有什么事?就是忙著給人開膛破肚唄。” 曹末生與她中學同學,原來睡上下鋪位。后來一個去了東北,一個奔了西南。地理前置詞雖說不同,后綴的尾巴倒是一致,都是生產(chǎn)建設兵團。后來她們都成了工農(nóng)兵學員,不過一個學了醫(yī),一個學的是中文。直到最后腳前腳后返城。畢蘭成為市屬一家醫(yī)院的外科主刀,曹末生為京城某著名報刊的首席女記者。 當年她倆散布在天南海北時,經(jīng)常寫信。要是在該收到對方來信的日子里,等不到鴻雁,她們會立刻補寫一封,好像是給信件造一個孿生姐妹,以防失去聯(lián)系。 等到她們同回了京城,彼此倒少了許多往來,經(jīng)常幾個月毫無聲息,仿佛淹死在鬧市的人海中了,有時會頻繁地一天通幾次電話,為了同去看一場電影,你等我,我等你的,再三約會時間,鬧得雙方的丈夫直嫉妒。 少年時的友誼,假若經(jīng)歷了困苦而未曾磨斷,就像冰鎮(zhèn)的香擯,無論什么時候再打開瓶塞,都會以極大的熱情迸出泡沫。 “喔……沒什么事……只是想找你…聊聊天?!北緛砗苡H切的一句話,曹末生卻說得遲疑。 “不必先來一段溫柔的話,聯(lián)絡感情。有話快說,我的雙手還沾滿了血跡。不要扭扭一捏一捏,是不是又要介紹你的狐朋狗友,走后門住院?”外科醫(yī)生只要說到他們的業(yè)務,嘴就像刀子一般鋒利起來。 “真的沒什么事。只是……想你?!蹦沁叺牟苣┥蝗粔旱土寺曇?,使這句話的末尾,更有了黯然懷舊的味道。 畢刀對著骯臟的話筒微笑了:“哎,末生,不要來這一套。你越這樣我越確信你有事求我。當年我們住宿舍,你夜里不敢一個人上廁所,要我陪你的時候,用的就是這個腔調(diào),你是故態(tài)復萌啊,我在感到親切的同時,不得不提高革命警惕。你直奔主題好了,畢竟我們已經(jīng)相識了30年,從13歲我們上初一那年算起?!?/p> “籃子,你不做外科醫(yī)生了嗎?”曹末生依舊很柔一弱的樣子。 “沒有啊。誰說的?我剛剛救了一個人的命。才下臺。不是舞臺,是手術臺。”畢刀摸不著頭腦。 “噢,我以為你改做心理醫(yī)生了,把人剖析得這樣入木三分。但是,藍子。你錯了。我真是很想你。我真是想見你,今天下午五點,請你在4路公共汽車站等,我計算過了,這對咱們倆來說,路程都一樣遠近,符合公平的原理。放下我的電話,就給你的家里打個電話,說晚上回家可能晚。我不喜歡大家談天的時候,有人不停地看表。好了,就這樣說定了。不見不散。”電話線那頭的曹未生,優(yōu)雅地說完她的話,不由分說地掛斷了。 畢刀愣愣地站在那里。從小就是這樣,她看似很果斷,但總是被柔一弱的曹末生牽著走。 現(xiàn)在,不管她有什么事,都要在指定時間到汽車站。而且,在所有的談話里,曹末生并沒有一個字涉及到發(fā)財——這個重要的問題。 下了班,畢大夫脫一下白衣,換上會見賓客的衣服。她沒有幾件像樣的服飾。在家的時候穿家常服,在醫(yī)院的時候穿工作服。剩下唯一可顯示服裝的場合,就是擁擠不堪惡味沖天的公共汽車了。再好的衣服也會擠出皺褶來。女為悅己者容。畢大夫不想悅任何人。因此她聽天由命,總是像一個真正的藍領,穿最簡樸的服裝。 但會見曹末生必須要穿好衣服。因為這個女友太講究包一皮裝了,畢大夫不愿自己顯得像個陪襯人。她換了一襲絹絲楊柳紡的鐵灰色套裝,走起路來,好像要發(fā)出金屬的聲音。 畢刀喜歡套裝。認為上下一樣的顏色,給人古代盔甲的感覺,賦予職業(yè)女一性一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當然啦,太像“鐵一娘一子”了也不好,還得給自己殘存一點柔媚的女人味。這個拾遺補缺的擔子就交給面料來承擔了。今夏流行輕、軟、薄。飄逸而高雅的絹絲紡,稍稍朦朧了鐵灰套裝的剛一性一,使畢刀冷健中透出些許溫情,就成了她最一愛一著的禮服。 打扮停當,出了醫(yī)院的大門。突然一個潦倒的老頭攔住她,畢刀以為碰上了要飯的,恰好沒零錢,就狠狠心假裝沒看見走過去。 沒想到老頭叫住她,說:“畢大夫,我等了您一天了……我是糯米的爺們。” 畢刀一看就知道了他是某個病人的家屬。她經(jīng)常像包一皮公一般被人攔路喊住,不是訴說冤屈,而是請求對他們即將手術的親人多加關照。 唐糯米這個名稱太有特色,畢刀在第一次寫病歷的時候就記住了她。但是,她不能叫這個病人家屬得意,以為自己比較特殊,就佯裝完全沒印象地說:“我一天接觸的病人太多了,對不起,記不清楚了。請您說說她是多少床?也許我能想起來?!?/p> “14床。她是14床,肚子里長了一個大瘤子的婆一娘一……” “噢,我想起來了??次疫@記一性一?!碑叴蠓虮傅匦πΑK男θ莺苊骼?。眼睛直視著對方。按照通常的理解,這種坦率的目光是可以信賴的。但是你要小心,醫(yī)生出現(xiàn)這種目光,并不意味著他的努力與負責。那其實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 “我求求您了!給好好做個手術,家里離不開她?。汉⒆印⒇i、羊……都離不開她啊……我想給您送點東西,可實在是沒啦……我秋后再給您送禮了,我說到做到。她要是好了,我在家給您立個牌位,我們?nèi)医o您上香………” 老漢急不擇言,但還是把他的意思明確地表達出來了。這些話,他已經(jīng)在等畢大夫手術的過程中,默想了千百次。而且他的膝蓋籟籟抖動,時刻準備彎曲的樣子。 畢大夫溫和地聽著這些后,這對一個醫(yī)生來說是難得的享受。她甚至做好了老漢一旦跪下,馬上攙他起來的準備。她喜歡病人的感謝,就像演員喜歡掌聲一樣,但下跪這種感謝的方式太原始了一些。 老漢終于沒有跪,可能也是覺得周圍人太多了,再加上自己婆姨的病此刻也還算不得太重,這樣的大禮,留著關鍵時刻再用吧。莊稼人還有什么呢? 畢大夫并不是見錢眼開的人。對于那些最窮苦的病人,她絕不打錢的主意。人總要在自己的行業(yè)里留一塊凈上,不是只為了錢才工作的。但這個比例小能太大,太大醫(yī)生就永遠擺脫不了貧困了。因此畢大夫嚴格地控制著自己同情心的數(shù)量,只把它降臨在最可憐最需救助的人頭上。 這個農(nóng)村來的老漢和他那個叫做唐糯米的婆一娘一,榮幸地入選了。 畢大夫輕輕地拍了病人家屬一下,然后很快地躲開了,怕在這短暫的接觸中,有虱子爬過來。 她說:“您放心好了,我一定盡力為你的妻子開刀。什么都不要,你把錢給你婆姨多買些好東西吃,人有了抵抗力,手術后恢復的就會快一些。就能早些回家照顧你的孩子和豬羊了?!?/p> 老漢的眼淚一下充滿眼眶,說:“這可怎么說……謝謝呀,活菩薩……”他還想表達什么,畢大夫不客氣地說:“我還有點事。以后也不用再等著求我了。我說話是算話的。你安心等吧?!?/p> 在擠得人仰馬翻的4路汽車站,畢大夫?qū)ふ抑芪瓷?。漸漸氣憤起來。 按說人的臉是最顯著的徽章,可在這夏日傍晚炙熱如火的白光中,每一張臉都被汗水沖刷得如同黃土高原,驚人的一致。整個城市是一個橢圓的用水泥制成的灰色發(fā)糕,像吸足了熱氣的大氣功師,開始吐納粘一稠的火焰。 應該問問曹末生今天穿什么衣服。衣服真比臉的面積要大得多??!畢刀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地點,或是曹末生爽約。其實看看表,才過了一分鐘,但她平日同曹末生約會,女記者都會嚴格恪守西方人的規(guī)矩,提前5分鐘到場,顯示出不言而喻的教養(yǎng)。 今天是一個反常。也許這一切都跟發(fā)財有關? 畢刀決定等10分鐘。要是10分鐘之后曹末生還不來,就是好朋友,她也不等了。要知道,醫(yī)生也是時間觀念很強的人。 最主要的是她對發(fā)財不抱希望。 突然,畢大夫感到臂彎處一涼,一股冷冷的感覺,順著肘正中神經(jīng)直抵手掌末梢的中指指尖。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雪白純棉皺紗T恤和短褲的英俊男子,立在她的身后。用一根包一皮著銀花紙的雪糕,碰了她一下。 來人戴著碩一大的變色鏡,使眼光深不可測。唯有從鏡框外側散布的扇形皺紋看,判斷出他已不像他的身材顯示的那樣年輕,眼睛充滿了笑意。 不管怎么說,這個人不是曹末生了。 畢刀鎮(zhèn)靜地注視著他。對一個外科醫(yī)生來說,遇事冷靜是第一素質(zhì)。 “看什么?不認識了?還不快吃?雪糕流的湯快把我的手都粘住了?!眮砣撕苡H呢地說。 雪糕真的很軟弱了,有一乳一黃色的汁液緩緩下移。 “噢!原來是你!”畢刀接過了雪糕。 來人是鄭玉朗——末生的丈夫。 “末生怎么沒來?她有事嗎?”畢刀極力吸一吮一著一奶一液,力爭不一浪一費一點一滴。 “末生沒事。”鄭玉朗掏出手帕,優(yōu)雅地擦每一根手指,淋上一奶一油和沒淋上一奶一油的都擦。 畢刀快速嚼吃漸融的雪糕,她討厭這種粘粘糊糊的局面。事無巨細,先處理最緊急的。待手的危急狀態(tài)告一段落,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快,盡量平和地說:“她沒事,為什么不來?” 當年在鄭玉朗和曹末生的結合上,她是投反對票的,因此心里總存隔膜?,F(xiàn)在人家的女兒都上學了,日子過得紅紅火火,證明她當年的判斷誤差。見到鄭玉朗,臉上總訕訕的。此刻,她對曹末生沒事不來赴約,自然大不滿。但不能暴露在鄭玉朗的面前,需保持住自己的面子。 憑著醫(yī)生的敏一感,畢刀覺察到這兩口子在合謀一件事,把她牽連了進去。因此她要沉著一點。 “末生開始就沒打算來?!编嵱窭饰⑿χf。 畢刀火了:“這不是拿人開心么?她說好了來的,怎么變卦?” 鄭玉朗繼續(xù)微笑:“她只說同你有個約會,并沒有說一定是她來啊?!?/p> 畢刀想想當時的對話,確是這樣。但這更暴露出是一個蓄意的陰謀。 她冷笑著說:“這么說,你妻子今天是讓我同您約會了?” 鄭玉朗說:“聽您的口氣,好像覺得同我在一起,辱沒了您的人格?” 鄭玉朗在一家大公司做事,風度翩翩。他同曹末生在一起,真是金童玉女。他自小就受女孩子的青睞,說起話來大言不慚。 畢大夫抱著雙肘,以純粹醫(yī)生的目光打量著鄭玉朗。驚奇他也是40多歲的人了,竟無一縷久坐辦公室人必不可少的贅肉。因兩人呈丁字形站立,見他的側背更是輪廓簡潔,筋脈蓬勃。畢刀知道,在雪白的一精一紡棉紗之下,是鄭玉朗船板一樣結實的背闊肌和斜方肌。 把思緒拽回來,她說:“那倒不是。在我們之間不存在辱不辱的問題。只是若不是這世上有個曹末生,咱們就是路人。我想不通有什么事情,同我相識了二三十年的曹末生不能開口同我談,卻請出你來?!?/p> 鄭玉朗說:“我們不要站在光天化日下,好不好?南極上空有黑一洞,紫外線能致癌?!?/p> 畢刀原想說,有什么底牌,你趁早翻過來好了。但炙熱的氣一浪一把人烤得像羊肉串冒油,只得隨鄭玉朗躲進一間小冷飲店。 “你要點什么?”鄭玉朗禮貌地問。 “你們有磚茶嗎?”畢刀問服務小一姐。她在兵團時靠內(nèi)蒙牧區(qū)不遠,經(jīng)年像牧民一樣喝磚茶,成了習慣。返回城市以后,總覺得綠茶太清淡,花茶又被喧賓奪主地熏掉了茶氣。經(jīng)過一翻調(diào)查研究,她發(fā)現(xiàn)最像磚茶的是坨茶。平日常從茶葉店里,買那種包一皮得像圓香皂一樣致密的茶葉。在朋友家沒條件選擇時,就喝花茶??催@家店這般考究,就大膽提出要求。 “我們只有英國紅茶?!毙∫唤愕椭^,看著桌布的花邊說。她還是懂茶的,挑了一種最接近磚茶的品種。 “好吧。就要它吧。”畢刀說。 “您呢?”小一姐問。 “我要冰咖啡?!编嵱窭收铝俗兩R。 “對不起,我們只有熱咖啡?!毙∫唤阋琅f低眉順眼。 “把熱咖啡放到冰箱里鎮(zhèn)一下,不就成了冰咖啡了嗎?這是歐洲現(xiàn)在最時髦的喝法,我不急,可以等。價錢可以加倍?!编嵱窭收f。 小一姐喏喏而下。 “你誘敵深入了這么半天,我還不知道你們的真實動機。是不是說出來,讓我這杯茶也喝得安心一點?”畢大夫小口啜著紅茶,感覺這個來自大不列顛的茶一精一,實在是一般,皺著眉說。 “您一天的收入不一定能抵幾包一皮紅茶的價格。”鄭玉朗面對著桌子的空白說。 “您這是什么意思?我可以自己付茶錢。”畢刀忿忿地說。她想,當年真應該多說這個家伙的幾句壞話,也許真能督促曹末生跟他掰了的,現(xiàn)在可好,沆煜一氣,倒算計起老朋友來了。 “我只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我的收入當然比你多一點,但同這世界上的許多人相比,我們都在不可遏制地墮入赤貧?!编嵱窭实谋Х冗€沒有來,人氣就愈發(fā)沖。 “是事實又怎么樣?我們都很清醒地知道這件事,用不著你提醒?!?/p> “你想不想改變它?”鄭玉朗循循善誘。 “不想。”畢刀很干脆地說。 別看畢刀拒絕得很斷然,其實誰能不想富裕呢?只是這些年來,她看過知識分子太多的紙上談兵,再也不想空議這個話題了。別看你鄭玉朗衣冠楚楚,也沒有太多的進項。曹末生這個記者,招待會沒少開,肚子里用公款積聚的油水不少,家里也頗有幾箱粗制濫造的紀念品,比如拉鏈打不開的公文包一皮,走時不準的手表什么的,但硬通貨并不多,鄭玉朗也就是算個中康吧,作出這種拯救他人于水火之中的大慈善家表情,叫人不快。 “好。好極了?!编嵱窭瘦p輕地敲著桌邊?!澳┥履銜@樣回答這個問題,我還不相信。看來畢女士確實是不為商海所動,這使我們對選擇你更有了信心。”鄭玉朗很嚴肅地說。 畢刀愈發(fā)迷惑,說:“我又不是一件商品,何來選擇?何來信心?” “這個我們以后自會向你解釋的,我不知末生同你說清楚了沒有,看在你與她多年上下同一張床的友誼上,今晚你能同我一道去看看她的父親嗎?”鄭玉朗的面容越加凝重起來。 “曹老?病了?”畢大夫輕輕重復了一聲。如果她記得不錯,老人家已經(jīng)靠80歲了。 曹末生的父親是文化界的一位老前輩了,在相當一級的部門做領導工作?,F(xiàn)在當然是退下來了,但仍經(jīng)常在報紙上露面。就像一顆龐大的彗星,雖說最燦爛的彗頭已經(jīng)閃過,但巨扇般的彗尾依舊籠罩著半個天空。 “曹老還會記得我嗎?”畢刀響咕了一聲。說實話,她不想領這個差事,少年時留下的冷淡太深刻了。 “是的。曹老現(xiàn)正在醫(yī)院的病床前等著你?!编嵱窭拭C穆地說。事情真是越來越復雜了。一精一明干練的女外科主治醫(yī)師,像掉進一杯牛一奶一,范圍不大,但四面渾濁。直覺告訴她,這后面一定藏著一件事。但事的一性一質(zhì)規(guī)模趨向,畢大夫可是一點也判斷不出來。 你甚至沒法提高警惕,因為對方是你30年的朋友。一個秀外慧中的有教養(yǎng)的女人。一個雖然畢大夫不喜歡可還要算得上出色的男人?,F(xiàn)在,德高望重的曹老也卷了進來。三個人已形成了一個漩渦,畢大夫跳不出去了。 冰咖啡來了。杯子裹攜著涼氣,四周散發(fā)著飄渺的云霧。鄭玉朗又叫了幾樣小點心以充便飯,打算吃了就到醫(yī)院去。 “委屈你了。今天只能這樣湊活了。”他很抱歉地說。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你講清楚?!碑叺侗е?。大有不說清楚了就絕食的意思。 “不管事情是個什么結果,我都一定會同你講清楚。只是,不是今天。一是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二是馬上就要到醫(yī)院停止探望的時間了。雖說老頭子那兒有點特權,也不好超時太多?!编嵱窭事氏日玖似饋?,這不符合紳士的風度,但他顧不了那許多了。至于畢大夫吃得飽不飽,他也不關心。 現(xiàn)今的女士崇尚減肥,整個世界都崇尚輕。 畢大夫只好說:“好?!本推鹕?。一連串的安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倒要看看曹家玩的什么機關。 的士停在翠柏森森的院落之前。 斗拱飛檐。歲月把陰涼處的石板鍍上城市罕見的青苔,走廊像街巷一樣寬大,顯示著當年的建造者奢華的王者氣派。 這是外國人在大約一個世紀以前,用庚子賠款修起的醫(yī)院。夕陽中,古典式的輪廓清晰如鐵。時光的流逝使它破舊,平添了些許和藹的溫情。 他們走進高干外賓部。長長的甬道鋪著深可陷人的地毯,竟把醫(yī)院素有的消毒水氣味也吸附掉了許多,朦朧滲出豪華賓館的氣氛。 走過一間間病房。門都關得緊緊,毫無聲息。病房的門把手都是黃銅的,像一只只豹眼,炯炯地瞪著來人。 到了。 推開門,病房里只開了床頭燈,撒著均勻的光暈,給開著空調(diào)的病房清冷的空氣,注入了淡淡的暖意。一位須發(fā)潔白的老者,趿著軟底拖鞋,緩緩地踱著方步,很有規(guī)律地在地毯上走動著。 聽到人聲,老人低吟了一句:“來了。”依舊不停歇地走自己的路。 畢大夫和鄭玉朗站在一旁,看老人若無其事地走著,口中呼出的氣流,把一根很長的白眉毛,吹得飄飄欲飛。一邊走,老人一邊很有韻一律地念叨著:“918……919……”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幾十年前畢蘭送曹末生回她家時的壓抑感,重又鮮活地蒞臨。 她原以為老人走到1000步的時候就會停下腳步,沒想到曹老全不受習俗制約,到了那個整數(shù),依舊不緊不慢地把地毯趟出兩道淺壕。 曹老的威嚴就在這沉默中漸漸生長。他明明約了你,你和他的女婿同時到達,他已經(jīng)知曉了,卻完全無視你的存在,一心一意地做自己的功課。 這是一種融入血液中的尊嚴的氣勢,它膨一脹著,將兩位中年得意的后生震懾,覺得自己萎一縮起來。 老爺子顧自做著游戲,數(shù)到1100了,定住身,緩緩地回頭,向他們和善地微笑。 那笑容中有一種很感人的天真。 畢刀以為他會說:讓你們久等了之類的客氣話。但她馬上就知道自己錯了。老爺子毫不感到內(nèi)疚,讓別人等著他,是他一生中最常做的事之一。他的笑容,是因為自己終于完成了走路的指標。 “你是末生的同學。很好,聽末生講到過你。”曹老的確已經(jīng)很老了,皮膚的面積比軀體的實際面積大出許多,到處耷一拉著喪失彈一性一的褶皺。他的牙齒不正常地潔白整齊,顯然是假的了。假牙使老人的聲音夾雜清脆的回聲,使布滿老年癍的面孔不真實。眼睛出奇的亮,盡管有早期白內(nèi)障,從昏黃的瞳孔正中射一出的光芒,還是有一種讓你不由自主說真話的魅力。 “曹老,您好??茨鷼馍€好,不知您得的是什么?。俊碑叺蛾P切地問。她開口就問病情,三分之一是出于禮節(jié),三分之一是因為職業(yè),還有三分之一,是為了掩飾自身的緊張。 “不要談什么病了。我住在醫(yī)院里,天天來人談的都是病,煩了。談點別的,外面的事。我喜歡和年輕人談話?!辈芾虾芨纱嗟卮驍嗔藛柡?。 “外面?外面還不是一夭亂哄哄的。大家都像工蜂似的忙,為了名和利,打得頭破血流……”畢刀說著,有口沒心。如今大家都這么說,好像不這么說,就不了解社會似的,說的時候,自然把自己洗滌一清。 “我們年輕的時候……”老人的臉因為回憶顯出光彩,老年癍也因充一血愈發(fā)顯出褐色。 完啦! 畢大夫哀嘆一聲,心想自己好倒霉??!現(xiàn)在的時光,每三五年就可以構成一道代溝了,和這位老前輩(雖說他是同窗好友的老爹),只怕已有10代以上的隔膜。再說,畢大夫這一代人,**、上山下鄉(xiāng)、求學求職,自家吃過的苦,也足夠教誨下一代的。漸漸增長的年齡,已使他們自己滋生出傾訴欲,哪里還耐煩再聽別人痛說往昔! 好在曹老畢竟是多年的領導人了,即使在晚年,也能很節(jié)制地控制懷舊這個老年病,話鋒一轉(zhuǎn),對著畢刀說:“孩子,你是否很喜一愛一文學?” 本來昏昏欲睡的畢大夫,沒想到戰(zhàn)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嚇了一跳之后說:“喜歡看,不能寫。我平常倒是經(jīng)常寫字,摞起來的篇幅可能比一部長篇還要長。但都是病歷。” 曹老寬厚地說:“喜歡看,這就足夠了。比如足球,當大伙說喜歡足球的時候,有幾個人是真能上場踢的?能在現(xiàn)場看的都不多,還不就是對著電視機的一塊玻璃就說喜歡?” 畢刀沒想到老頭還挺風趣的,而且思維敏捷,一精一神就聚集起來。 曹老又問:“看過多少世界名著?” 畢刀想了想說:“所有的吧。” 輪到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嚇了一跳說:“我搞了一輩子的文學,都不敢說這個話?!?/p> 畢刀自知失言,但話已然說了出來,她又不是輕易愿認錯的,就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不過繞了一個小彎,說:“您是大家,知道得愈多就愈謙虛了。我不過是個普通醫(yī)生,圖書館里有的名著都看過了,再也找不出一本新的來了,所以就說這話了。記得有個哲人說過,已知的世界是一個圓圈的內(nèi)部,未知的世界是這個圓環(huán)的外部。一個人懂得的愈多,他的未知的范圍也越大。我是一個小圈圈,所以講話就很隨便了。” 老人聽了畢刀的詭辯,寬容地笑笑。接著問:“你覺著名著怎么樣?” 畢大夫想說,現(xiàn)在誰還看名著?。康斨粋€搞了一輩子文學的前輩,這樣說就太傷他的心了,于是說:“名著當然是名著了。經(jīng)過了幾十年上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時光的淘洗,那么多雙眼睛都看過,看了都說好……”畢刀突然孩子氣的笑了一下。 按照預定計劃,今天的主角是老岳丈和畢刀。一直冷眼旁觀的鄭玉朗,覺得畢刀的這一笑,實在是沒有道理。只有女人才會在這樣嚴謹?shù)恼勗捓?,無緣無故地添加佐料。干大事業(yè)的男子漢,絕不如此掉以輕心。 畢大夫真的是走神了。“看了都說好”——“用了都說好”——那是一種像手指一樣玲瓏的撈面條的小工具,它的廣告詞就是這樣寫的。從理論上,你不覺得它有多么高明,但是它真的把面條都撈干凈了,你就會覺得這句話很出色。不由自主地記住了,讓它在這個嚴肅場合蹦了出來。 定下神,看到曹老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等待下文。畢刀慌不擇言,說:“噢,名著……當然了,名著也是有缺點的啊………” “哦?好。你說說看,名著的缺點?!辈芾涎酃庖涣?。 畢刀本是順嘴說的,到了現(xiàn)在的份上,只有自圓其說:“名著,特別是比較經(jīng)典的名著,大多成書于18、19世紀,那時候沒有電影更沒有電視。作家們寫到森林草原就要大潑筆墨。要是寫到皇宮宮邸貴族院落,您看吧,洋洋灑灑最少幾千言。還有吃的什么穿的什么,復雜得不行。要是現(xiàn)在,只要附上一張彩色插頁,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再幽深的古堡也能一目了然。包一皮括我們的紅樓夢也有這個毛病,一個大觀園,費了多少筆墨。當然了,您可以說這是留下了豐富的歷史資料,養(yǎng)活了一大批紅學家??缮习阕x者看的是小說,不是讀資料啊。這就是名著的缺點,或者說是名著的局限了……” 畢刀侃侃而談。作為一個醫(yī)生,文學哪里是她的特長。但事到臨頭,她一貫的主張是咬著牙先沖上去。 曹老很注意地聽著,說:“一家之言。一家之言?!?/p> 畢刀心里竊笑,她哪里算得上是什么“之言”,不過是不想在鄭玉朗面前露丑就是了。 曹老調(diào)整了一下坐一姿。鄭玉朗不失時機地走過去,在老人的肩胛處輕捶起來,手法之嫻熟,可與舊日地主家的丫環(huán)媲美。 畢刀在內(nèi)心深處不以為然,她覺得人類一切過于親呢的舉動,都不應在光天化日下進行。否則就有某種表演或是別有用心的味道。 老人很舒適地享受著晚輩的孝敬。畢刀就覺得自己錯了。也許一個人年輕的時候?qū)@種動作反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就格外珍惜后人的關切?;蛘呙髦羌伲沧栽府斦?。 之后曹老又問了幾個問題,畢刀都恭敬地作答。但每個問題都是只答了一半,曹老就用手指輕點茶幾,表示已明白,可就此打住。問題涉及天文地理文史哲,雖說不是根深,但攤子鋪得很廣。畢大夫模糊感到這好像是一場考試,但考的目的是什么呢?她完全不知道。 她無所求,因此也不緊張。知道的,就揀著自己擅長的話,往外掏??偛荒芙腥颂床黄鹆俗约骸嵲诓幻靼椎?,就老老實實地說我不清楚。也不是她就特別地謙虛板正,而是長期的醫(yī)學實踐養(yǎng)成的習慣,接觸的都是人命關天的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不知以為知,是要用血來償還利息的。 曹老飛速地轉(zhuǎn)換著話題,顯示出和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敏捷。但歲數(shù)畢竟不饒人,他很快露出倦意。 一直在旁洗耳恭聽的鄭玉朗,相機遞上一杯淡茶,說:“爸,您休息會兒,慢慢說。沒敢給您沏太濃的茶,怕您睡不著。” 曹老倔倔地說:“我不累。” 正在這時,門開了,身穿漿得筆挺工作服的hushi走進來,態(tài)度很輕柔地說:“曹老的客人,能否讓曹老早一點休息?” 畢刀心里早就巴望著hushi來攆人,此刻忙不迭地站起來說:“曹老,您好好休養(yǎng)。我以后再來看您?!?/p> 曹老興猶未盡,但體力實在不支,就不甘心嘟囔:“我感覺自己體力很好嘛,可他們總是來提醒我有病?!?/p> 大家微笑不語,對這種老小孩式的惱火表示充分的理解。 “你們怎么來的?”曹老關懷地問。 “打的來的?!编嵱窭收f。 “這么晚了,怕不好叫車了。我讓司機送你們一下吧?!辈芾虾荏w恤地說。 畢刀忙說不必。心想老頭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越是晚上,大街上越好打的。公車私車都上街拉客,滿街蝗蟲一般。 鄭玉朗沒說什么,一時間摸不清老泰山的心思。老人家平日是很反對用公家的車,給家里人接送客人的。今天這是怎么啦? 老人開始給他單位的管車人打電話。那邊答應的并不痛快,意思是要是曹老親自用車還好說,既然是別人,這么晚了,是不是…… 曹老火了。別看干瘦的一個瘋老頭,一旦火起來,威嚴不減當年。那邊就乖乖地說馬上趕到醫(yī)院來。 焦急的等待。該說的話都已說完,就像火車站送行的人們,只等火車鳴笛了。大家就有些尷尬。 “曹老,您找我?”房間門嘭的撞開,進來一位穿和尚領文化衫的五短漢子,全然不看客人,直沖曹老問。他的前胸印著“我沒錢”幾個拙劣的黑字,待他走到曹老身旁,就看到他的身后印著“想發(fā)財”。 “……是……啊。來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小婿?!辈芾蠌碾鼥V中驚醒,說。 “噢噢,末生的爺們!聽說多年了,一直沒緣見,今個兒幸會幸會。我姓姚,叫我姚師傅也成,叫我姚老大也成。有事言語啊,要用車,跟我說。曹老廉潔,他叫我出車,是派車,我給您出車,是咱哥倆的事,您說是不是?”姚老大全然不顧醫(yī)院的規(guī)矩,大聲說笑。 大家同曹老告別。老人家勉力半站起來,扶著沙發(fā)的扶手,膝蓋顯得很軟弱。衰老的氣味像是用紙裹不住的油餅,散發(fā)出來。 畢刀以她的醫(yī)學知識明白,衰老最先表現(xiàn)在從一個動作到另一個動作的過渡中。老人在他們面前不斷地表現(xiàn)走路,也許不止是當官的習慣,可能是證明自己的活力。 “籃子,你確實是一個好孩子。末生在家常提起你。我很喜歡你?!崩先擞芍缘卣f。 畢刀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我們的朋友家里對我們的了解,遠比我們想象的要深刻親切。但這點頭是什么意思呢?是承認自己的確是個好孩子,還是說自己也很喜歡曹老呢? 當然都不是。但畢刀只有點頭。 “假如我有了很多錢,你們知道我要干什么?”也許是看到了姚老大的后背,曹老突然很有幾分天真地說。 鄭玉朗當然知道,但是他絕不搶先說的。 畢刀傻乎乎地真費心琢磨,“假如您真有了很多的錢……”畢刀覺得很意外,這么老的一位老人了,而且還是我黨的高級干部,似乎很淡泊金錢才對。錢對他還有多少意義?曹末生家住的是一套舊時的親王宅院。北京城里上好的四合院,基本上都是貴人們的私宅。單是這套房子,就要值上百萬元了吧?曹老離休前還有專門的奔馳轎車,現(xiàn)在也是隨用隨到的。祖國的名山大川,曹老都已攜家眷游歷過,一路上迎來送往,下榻于當?shù)刈詈廊A的賓館,回來時拎著大包一皮小包一皮的土特產(chǎn)禮物。生了病可以住這樣舒適的單間病房……老人還想要什么呢?以畢蘭不算太狹窄的眼光看,錢對這樣的垂暮之人,實在是沒太大的用處了。 畢刀不止一次地想過,不但自己,就是曹老的女兒曹末生,拼上一輩子,也混不到曾老現(xiàn)在的風光。 如今的人們常說自己有了錢要怎樣怎樣,比如畢刀的兒子說有了錢就買一個屋子大的冰箱,都裝滿冰激凌。畢刀的另一個因了離婚而傷感的朋友就說,她要在某一日買下北京城所有的紅玫瑰,然后在花叢中飲煤氣身亡。畢刀對這一類的愿望一律表示尊重。她是醫(yī)生。在某種意義上說,醫(yī)生都是薩特存在主義的門徒。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病已經(jīng)得了,你覺得多么不可思議,病也像釘子一樣扎在你的身上了。一種想法就是一種疾病,一個人既然這么想了,他就一定有這么想的理由。 畢刀很慚愧地說:“我不知道您有了許多錢以后會拿來干什么?!?/p> 在回答完成的一瞬間,她突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想法:“這老頭不會用最后的錢為自己造一座豪華墓地吧?” “假如我要有了很多錢……”老人凝重地說,“我就立一個曹畏三基金。專門用以獎勵嚴肅文學,扶持日益貧困的文學事業(yè),出老作家的選集、全集。錄制過去的音樂唱盤。比如抗日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各根據(jù)地的流行歌曲包一皮括民間小調(diào),現(xiàn)在搶救還來得及,要是再過幾年就很困難了。淹沒了我們對不起子孫后代……”神往和痛惜的神情,輪替出現(xiàn)在蒼老的面龐上,暗淡的燈光隱去了鄒紋,使這張臉充滿了令人感動的虔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