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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優(yōu)美散文

    虎年抒懷

    優(yōu)美散文2021-02-0177舉報/反饋

      真沒有想到,一轉瞬間,自己竟已到了望九之年。前幾年,初進入耄耋之年時,對光-陰-之荏苒,時序之飄逸,還頗有點“逝者如斯夫”之感。到最近二三年來,對時間的流逝神經(jīng)似乎已經(jīng)麻痹了,即使是到了新年或舊年,原來覺得舊年的最后一天和新年的第一天,其間宛若有極深的鴻溝,仿佛天不是一個顏色*,地不是一個狀態(tài),自己憬然醒悟:要從頭開始了,要重新“做人”了;現(xiàn)在則覺得雖然是“一元復始”,但“萬象”并沒有“更新”,今天同昨天完完全全一模一樣,自己除了長了一歲之外,沒有感到有絲毫變化。什么“八十述懷”之類的文字,再也寫不出,因為實在無“懷”可“述”了。

      但是,到了今天,時序正由大牛變成老虎,也許是由于老虎給我的印象特深,幾年來對時間淡漠的心情,一變而為對時間的關注,“天增歲月人增壽”,我又增了一年壽。我陡然覺得,這一年實在是非同小可,它告訴我,我明確無誤地是增加了一歲。李白詩:“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我很少照鏡子,頭頂上的白色*是我感覺到的,而不是我親眼看到的,白色*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壓在我的頭上。至于臉上的皺紋,則我連感覺都沒有,我想也不去想它。

      不管我的感覺怎樣,反正我已經(jīng)老了,這是一個絲毫也不容懷疑的事實。我已經(jīng)老到了超過我的計劃,超過我的期望。我父親和母親都只活了四十多歲,我原來的第一本賬是活到五十歲。據(jù)說人的壽限是遺傳的,我決不會活得超過父母太多。然而,五六十年,倏爾而過。六十還甲子,那時剛從牛棚里放出來,無暇考慮年齡。孔子的七十三,孟子的八十四,也如電光石火,一閃即逝。我已經(jīng)忘記了原來的計劃,只有預算,而沒有決算,這實是與法律手續(xù)不合??墒窃僖晦D瞬,我已經(jīng)變成了今天的我,已經(jīng)是孑然一翁矣。按照洋辦法,明年應該慶米壽了。

      我活過的八十七年是短是長呢?從人的壽命來說,是夠長的了。俗話說:“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已經(jīng)過了古稀之年十七歲,難道還能不算長嗎?從另一個觀點上來看,它也夠長的。這個想法我從來沒有過,我也從來沒有見任何中外文人學士有過。是我“天才的火花”一閃,閃出來這一個“平凡的真理”?,F(xiàn)在,世界文明古國的中國的歷史充其量不過說到了五千年,而我活的時間竟達到了五千年的五十分之一,你能說還不夠長嗎?遙想五千年前,人類可能從樹上下來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早就發(fā)明了火,能夠使用工具,玩出了許多花樣,自稱為“萬物之靈”??墒?,從今天看來,花樣畢竟有限,當時所謂“天上宮闕”,可能就是指的月亮,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可是今天人類已經(jīng)登上了月球。原來籠罩在月宮上的一團神秘的迷霧,今天已經(jīng)大白于天下了。人世滄桑,不可謂不大,而在這漫長的五千年中,我竟占了將近一百年,難道還能說不夠長嗎?

      人類的兩只眼睛長在臉上,不長在后腦勺上,只能向前看,想要向后看,必須回頭轉身。但是,在我回憶時,我是能向后看的。我看到的是一條極其漫長的隱在云霧中的道路,起點是山東的一個僻遠的小村莊。從那里出發(fā),我走到了濟南,走到了北京,又走到迢迢萬里的德國和瑞士。這一條路始終跟在我的身后,或者毋寧說被我拖在身后。在國外呆了十年多以后,我又拖著這一條路,或者說這一條路拖著我重又回到了我親愛的祖國。然后,在幾十年之內,我的雙足又踏遍了亞洲的、非洲的以及歐洲的許多國家,我行動的軌跡當然又變成了路。這一條路一寸也沒有斷過,它有時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有時又順順利利,痛痛快快,在現(xiàn)在的一瞬間,它就終止在我的腳下。但是,我知道,只要我一抬腿,這一條路立即就會開始延伸,一直延伸到那一個長滿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什么時候延伸到那里,我不知道。但是看來還不會就到的。

      近幾年來,我讀中外學術史和文學史,我有一個還沒有聽說別人有過的習慣:我先不管這些璨如流星的學者和詩人們的學術造詣,什么人民性*,什么藝術性*,這性*,那性*,我都置之不理,我先看他們的生卒年月。結果我有了一個令人吃驚的發(fā)現(xiàn):他們絕大多數(shù)活的年齡都不大,一般都是四十、五十、六十歲。那少數(shù)著名的夭折的詩人,比如中國的李長吉,英國的雪萊和濟慈等暫且不談。活過古稀之年的真的不多。我年輕時知道德國偉大詩人歌德活了八十二歲,印度偉大的詩人泰戈爾活了八十歲,英國的蕭伯納、俄羅斯的托爾斯泰都活到了超過了八十歲,當時大為贊嘆和羨慕。我連追趕他們,步他們后塵的念頭,一點也沒有,幾乎認為那無疑是“天方夜譚”。然而,正如我在上面說過的那樣,曾幾何時,驀回頭,那一條極長極長的用我的雙腳踩成的路,竟把我拖到了眼前。我大吃一驚:我今天的年齡早已超過了他們。我從靈魂深處感到一陣震顫。

      我現(xiàn)在的心情是一方面覺得自己還年輕,在北大教授的年齡排名榜上,我離開狀元、榜眼,還有一大截,我至多排在十五名以后。而且,我還說過到八寶山去的路上,我決不“加塞”。然而,在另一方面,我真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幾十年的老友不時有人會突然離開了人間,這種“后死者”的滋味是極難忍受的。而且意內和意外的工作,以及不虞的榮譽,紛至沓來。有時候一天接待六七起來訪者和采訪者。我好像成了醫(yī)院里的主治大夫,吃飯的那一間大房子成了候診室,來訪的求診者呼名魚貫入診。我還成了照相的道具,“審問”采訪的對象,排班輪流同我照相。我最怕攝影者那一聲棒喝:“笑一笑!”同老友照相,我由衷地含笑。但對某一些素昧平生的人,我笑得起來嗎?這讓我想到電視劇《瞧這一家子》中那個假笑或苦笑鏡頭,心中觳觫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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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還有成捆成包的信件報刊。來信的人幾乎遍布全國,男女老少都有。信的內容五花八門,匪夷所思,我簡直成了無所不能,無所不知的圣人、神人。我的一位老友在他的文中說:“季羨林有信必復”。這真讓我吃了苦頭,我不想讓老友“食言”,自己又寫不了那么多信,只有乞靈于我的一位多年的助手,還有我的學生,請他們代復,這樣才勉強過關。我曾向我的助手說,從今以后再不接受采訪,再不答應當什么“主編”、“顧問”,再不寫字了。然而話聲還沒有落地,又來了。來了,再三斟酌,哪一個也拒絕不了,只好自食其言,委曲求全。

      這就是我產生矛盾心情的根源。我非常憶念十年浩劫中“不可接觸者”的生活,那時候除了有時被批斗一下以外,實在很逍遙自在。走在路上,同誰也不打招呼,誰也不同我打招呼,誰也不會怪我,我也不怪任何人。我現(xiàn)在常常想到莊子的話:“大塊勞我以生,息我以死?!边@是真正的見道之言。

      我現(xiàn)在有時候真想到死。請大家千萬不要誤會,我決不會自殺,不必對我嚴加戒備。人人都是怕死的,我對于死卻并不怎樣害怕。在1967年,我被“老佛爺”抄了家,頭頂上戴的帽子之多之大,令人一看就膽戰(zhàn)心驚。我一時想不開,制定了自殺的計劃,口袋里裝滿了安眠藥水和藥片。我是“資產階級反動權威”,我只能采用資產階級的自殺方式,決不能采用封建主義的自殺方式,比如跳水、上吊、跳樓之類。我選擇好了自殺的地方,那地方是在圓明園蘆葦叢中,輕易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大概等到秋后割蘆葦時我才能被發(fā)現(xiàn),那時我的尸體恐怕已經(jīng)腐爛得不像樣子了。想到這里,我的心能不震動嗎?但是我死前的心情卻異常平靜,我把僅有的一點錢交給嬸母和德華,意思是讓她們茍延殘喘地活下去。然后我正想跳墻逃走時,雄赳赳的紅衛(wèi)兵踹門進來,押解我到大飯廳去批斗。批斗不是好事,然而卻救了我一條命。提前批斗的原因是想打我的威風,因為我對“老佛爺”手下那一批嘍啰態(tài)度“惡劣”。總之,我已到過死亡的邊緣上,離死亡的距離間不容發(fā)。我知道死前的感覺如何,我覺得沒有什么了不起的。因此,從那以后,我認為,死并不可怕,而我能活到今天,多活的這幾十年都是白撿的。多活一天,就是白撿一天。我還有一個教訓:對惡人或壞人,態(tài)度一定要“惡劣”。態(tài)度和藹會導致死亡,態(tài)度惡劣則能救命。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如果說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我比較勤奮。我一生沒有敢偷過懶。一直到今天,我每天仍然必須工作七八個小時。碰巧有一天我沒有讀書或寫作,我在夜間往往輾轉反側難以入睡,痛責自己虛度一天。曹操有一首著名的詩:“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蔽覍Υ嗽娛欠浅P蕾p的。我的毛病是忘乎所以,忘記了自己的年齡。我的所作所為,是“老驥伏櫪,志在萬里”。我仿佛像英國人所說的teenager。我好像還不知道有多少年好活,腦筋里還不知道有多少讀書計劃,有多少寫作計劃好作。一個老年人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可以說是好事。另一方面,則只能說是壞事。這簡直近于頭腦發(fā)昏,頭腦一發(fā)昏,就敢于無所不為。前兩年,我從一米八高窗臺上跳下,就是一個好例子,朋友們都替我捏一把“后”汗,我自己也不禁后怕不已。

      就這樣,我現(xiàn)在的心情是經(jīng)常在矛盾中,一方面覺得自己活得太久了,太累了,一方面又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一方面也常提到死,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并不怕死,死亡離開自己還頗遠??墒敲艿慕Y果,后者往往占了上風。

      在中國“古代詩人”中,蘇東坡是我最喜歡者之一。記得十幾歲作詩謎時,我采用的就是《蘇東坡全集》。雖然不全懂,但糊里糊涂地翻了一遍。最近一兩年來,又特愛蘇東坡的詞,我能夠背誦不少首。我獨愛其中一首“浣溪沙”。題目是“游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原文是: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guī)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

      東坡問:“誰道人生無再少?”我答曰:“我道人生有再少?!蔽椰F(xiàn)在就有“再少”的感覺。這是我的現(xiàn)身說法。但是,我的“再少”在我的內心中似乎還是有條件的:吃飯為了活著,但是活著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工作。如果活著只是為了吃飯,還不如不活為佳。值此新年來臨之際,我現(xiàn)在虔心祝愿我們全國安定團結,國泰民安。我祝愿全世界不再像現(xiàn)在這樣亂糟糟的,狼煙四起,五洲震蕩。祝福自己,虎年大吉。

      1988年1月27日舊歷元旦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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