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老屋
一棵桐樹,一句承諾,人樹合一,成了父親一輩子歸宿的“老屋”。 老屋是故鄉(xiāng)桐柏的人們,對棺材的隱喻,表示人終老后的去處,永遠居住的屋子。 鄉(xiāng)下人比城里人實誠,不避諱生老病死,人過五十就會想老屋的事。有人老屋做好二十來年,臉上紅花雨點,沒病沒災,健健康康,端碗能吃肉,丟飯可喝酒,手提肩挑,往返庭院,心在莊稼,想干啥干啥,該干啥就能干啥。也有人老屋做了一個又一個,都被近親族人,急用者“借”走了。人即便沒病沒災吃啥啥香,舊的老屋別人占去,新的老屋也得快快做好,要不就是塊心病懸在那。人們常說,“晚上脫了鞋上床,明個兒還能不能穿上,誰都不敢打包票兒。”看著裝滿自己喜好的老屋,擁有者心里踏實滿足,鄰居們稱贊這家子孫孝順懂禮。 從小孤兒的父親,早早就沒了雙親。我沒見過爺爺奶奶,不知道長得是胖是瘦,是高是矮,是和藹可親,還是不茍言笑。家里自然不放老屋這物件。孩童時,心理上對油黑發(fā)亮,陰森森放在房山墻下,或房廊拐角上的老屋,我有種天然的懼怕。走親戚或到村里老輩人家去,總是繞著老屋遠遠跑開,或躲在大人側(cè)后背立而行,眼不見心里還是很煩,想早點離開有這黑木頭的地方。 那年到西鄉(xiāng)盤古山表舅家拜年,父親和表舅,還有一群不認識的親戚們,熱鬧非凡地在一個菜園地邊放樹。只見眾人脫去棉上衣,有的揮鎬挖泥土,有的奮力拉大鋸,有的爬到樹上,將粗粗的牛耕繩,拴在更粗的樹杈上……看熱鬧的我們這些小不點,也被一個喊小舅的組織起來,在又粗又長牛耕繩尾上,肩膀斜跨綁在大繩子上的布帶,在數(shù)十丈開外的沙地里,伴著表舅好聽的號子聲,和大人們一勢使勁,像抵頭紅了眼的牛犢,弓腰曲腿死死地拉著繩子不放,人和樹展開拔河比賽,幾番較勁幾番鎬起鋸響,人們把一棵大桐樹拔輸了,我們在笑嬉嬉聲中倒了一片。有人看見,一個我叫舅姥的慈祥老人,將頭巾取下擦眼淚,她滿心高興地笑著說:“我的老屋這回又有指望了!” 放倒一棵大樹,菜園顯得天闊地寬,樹林透出一片青亮。幾棵四、五把粗的桐樹,在雪原土地上,格外挺拔向上。愛說愛笑的表舅,對著幾個老漢兒開腔:“那棵長得上下一般粗的樹,是留給我自已做老屋的。別的幾棵你們誰相中了就言語聲兒?!?/p> 蹲在樹樁上吸煙的父親,將煙鍋在老樹黑皮上敲了敲煙灰,順手將煙袋捌在腰間戰(zhàn)帶上。起身走到樹林,張手測量了一遍桐樹,抬頭看了各樹的長勢,返回樹樁弄好一鍋新煙絲,一邊“吧塔吧塔”享受,一邊望著表舅開口道:“你那棵靠東邊的一棵給我留住,過幾年夠老屋材料了,遇上機會找人放倒拉走?!毙β曋械谋砭苏f,“肯定給你留??!活到八十是你的,活到九十也是你的。”隨后將其兒子叫到跟前,收起笑臉嚴肅開口說話:“我活著啥話不用說!若我不在了,那棵樹也是你姑父的。這事你得往耳朵里記住?!彪S后表舅又拍拍我的頭,這個小外甥也幫忙一起記住這事!說得我滿臉通紅,眾人一片笑聲。 第二天我們離開時,表舅送到村外竹林山上。父親說千里相送終有一別,你就站這兒別往外送了,我們爺倆也快點往東鄉(xiāng)趕。走了幾步,父親回過頭來,看見表舅還在目送,忽然好像想起件事,輕輕地對表舅說“我把20塊錢壓在柜廚的酒瓶下了,多少算是這桐樹板錢的意思。你回到家順手收好,別讓小孩子們給弄扔了?!庇悬c出乎意料之外的表舅,嘴里喃喃地說:“大哥你這是何必呢!咱們這樣的親戚,還說啥錢不錢的?!我說過的話吐口唾沫就是釘。那樹說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不能夠要去了?!?/p> 父親說,咱倆兄弟啥話都好說,孩子們很快長大了。咱們當老個兒的,要讓孩子明白“親兄弟明算賬”的道理,別讓小孩子們把路走歪了。 從此我記住這棵桐樹,記住了父親和表舅的情誼,記住父親年過了五十歲,記住我這當兒子的責任,記住了父母笑聲背后的不易。打這兒之后,我懂了些事,似乎知道用功讀書,對桐樹有種說也說不出,道還道不明的復雜感情。聞到桐花的清香,想到樹下走走看看;望見桐葉的碧綠,想到皺紋爬滿面容的父親;偶爾無意中撫摸桐樹硬皮,這溝壑縱橫,這堅硬如鐵,這世事滄桑……讓我不敢深想,淚水就涌滿眼窩。桐樹在我的心中,比任何樹都崇高都有用,這樹與水泥瓦房,與高樓大廈,與莊園別墅,有了絕妙的相通之處。 從少年走到青年,從山鄉(xiāng)高中走進城市校園,桐樹賦予的寓意,隨著眼界的開闊,隨著見識的增長,在書聲瑯瑯的階梯教室,在高大寬敞安靜的圖書館,在大道通天的海防機場,我有時明白有時茫然,有時覺得大可不必!某一天在品讀“床頭屋漏無干處,雨腳如麻未斷絕”詩句時,忽然頓悟了老屋的神圣地位:住夠了土墻茅屋,在大雨天里,頂上漏雨,墻角過水,與滿地亂爬土蛇蟾蜍、蚊蟲老鼠,共處生活了一輩子的人們,包括我至親至愛的父親,要的這棵桐樹,想得到的老屋,實際上是對一世追求未能實現(xiàn)的人生目標,用另一種不懈努力的心靈渴望去達到:擁有一棟遮風避雨的堅實住處,躺在深厚的大地里過上想要的好日子。 制作老屋的桐樹,或是柏樹,或是楊樹,或是一切樹,生長于大地,回歸于大地,這一長一歸,樹的生命嘎然而止,人的一輩子瞬間消失,樹的生命化入泥土,人的生命傳給后人。 一棵桐樹,一座老屋,一方民俗,一個追求,一種精神!生生不息的后來人,可知道這桐樹的情懷,這不屈不撓民族的渴望,這歷史脈動的永遠老屋,是人類發(fā)展的一塊塊活化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