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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文隨筆

    竹子林

    散文隨筆2023-07-28157舉報/反饋

    我從老家到深圳的第一站,就是竹子林。

    我們先是住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小旅館里,空氣好像是停滯的,沒有風,白天也得開著燈和空調,才會覺得好一些,最起碼不會被窒息。中午,竹子林下起了雨,我們出去吃飯,轉了好大一圈,才在一家豬腳飯攤前站住,一人來了一份豬腳飯,很油膩,很香,很好吃。我當時并未意識到是因為自己餓了,而人餓了吃什么都好吃,都香。

    我們在旅店附(jìn)走了半天,逛了超市,菜場,打聽了下出租房價格。但并沒有見到竹子林。甚至,連竹子的影子都沒見著。其實,這也不算什么,不值得我們失望。這世上有許多地方都是徒有虛名,竹子林即便真的沒有竹子,也只是少了點竹子而已,于竹子林來說并沒什么不同。

    再說,竹子林,以前確實是一片竹子林,只不過現在被眼前的高樓大廈替代了而已,也未可知。

    晚上,又去吃了豬腳飯,覺得沒有中午那么好吃。便想起了某皇帝在落難時吃過的翡翠白玉湯,無非是一些爛菜葉加討來的剩菜剩飯做的一鍋湯。只有這一鍋,一旦時過境遷美味便不復存在。

    豬腳飯亦然。

    也許是因為旅途勞累,我們洗完了澡,便早早睡下了。來不及過多地去想明天的事,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佛說,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也許我們對于未來的擔憂始終是杞人憂天而已,于未來并無太多益處,反而徒增悲戚。

    因為晚上睡得早,以至于早晨四點多便被鳥鳴聲吵醒了,恍惚中好像還在故鄉(xiāng),有竹園,有池塘,有老榆樹,和高高的鵲巢。

    我突然覺得那鳥鳴每一聲都是一扇窗戶,小旅館的房間頓時窗戶四開,我甚至嗅到了雨中竹葉與四月新筍的味道,還有希望的味道。

    而希望的味道特別神奇,就好像把我?guī)У搅巳f頃麥浪邊,每一次呼吸,都有新麥的氣味沁入心脾。我閉上眼腈,深吸了幾口,再緩緩地吐出。那感覺就像母親在灶膛里填滿了柴草,再經煙囪吐出的炊煙,綿長而又淡然。

    竹子林是真有竹子的,我走在新雨后的陽光里,在去竹子林地鐵站的路上,看到了幾小片竹子,但我以為還稱不上竹林。但竹子就是這樣的,哪怕只要有一株竹子扎下了根,終會有一片竹林的。

    自然,竹子林對于我說是陌生的,又是嶄新的。就像明天一樣,既簡單又復雜,沒有我們預計的那么簡單,又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神秘。在今天與明天之間,總是有許多事物是重復的,又是延續(xù)的,就像一篇小說。而我在一日重復一日的荒廢的時光里,已越來越失去了耐心。恰好竹子林是一個意外的抵達,給了我新鮮的空氣,新鮮的風和想象。猶如想睡覺時,上帝給了我一個枕頭。

    兒子的宿舍就安排在竹子林,帶我們去宿舍的女孩,很漂亮,很清純。在路上我曾有想過,如果這個女孩能成兒子的女朋友就好了。當然,也僅限于想象而已。我對美好的事物,幾乎都會如此,難以控制。

    兒子的宿舍有三室一廳,原先住的人有的考上了公務員,有的去了別的住處,一時還沒有安排別的人住。于是,我們一家便先在兒子的宿舍落了腳。當然,那時我并不知道在竹子林住這樣的宿舍是奢侈的。

    找工作并不順利,去面試了兩次,又讓寫了一些東西。而我在等待的過程中對原本還有點興趣的編書工作失去了興趣,只不過怕拂了朋友的好意,而沒好意思直接拒絕。好在,別人拒絕了,這讓我在釋然之余,又覺得很丟面子。但從這件事情上,我似乎對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我始終是個庸俗又懦弱的人,沒有多大能耐卻又特別自負清高的人,至于這自負與清高里所隱含的自卑,是只有我自己知道的。因為最起碼從表面上看起來它是堅硬的,牢不可破的。因為拒絕,或者說與這個世界攏合不了的間隙,注定了我會與許多的工作與機會擦肩而過,也注定了我始終保持了與生俱來的某種善良與純粹。我不后悔,作為民間的一件瓷器,它不會受到很好的保護,甚至都不會被珍惜。但它和別的昂貴的瓷器本質上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一樣有著脆弱的一面,也有著堅硬的一面,若被打碎,一樣也會很鋒利,一樣不會去主動傷人。這么啰哩巴嗦一大串,我只是想說,我作為人的本質從未被改變過,我始終懷抱著最初的夢想,遠方和詩,掙扎著,且茍活著。

    竹子林是真有竹林的,那是我在陪老婆去下梅林福田農批市場時發(fā)現的,就在竹子林地鐵站往西一點的公路邊,大約有二十到三十米的狹長竹林,那天剛好有臺風經過,那些竹子便使勁的搖晃著向我致意,仿佛在對我說,來了就是深圳人。

    在竹子林的公交站,地鐵站,建筑工地,公園,幾平到處都能看到論語里的金句,有點甚至還是中英文對照的。有感于深圳這座既年輕又古老的城市,我在竹子林寫了組詩《論語里的深圳》,并獲得了第一屆觀音山杯“美麗深圳”詩歌大賽的特等獎。

    一萬塊的獎金,對剛到深圳,還未找到工作的我,無疑是重要的;對堅持了多年的詩歌,無疑是重要的。后來聽說這組詩獲特等獎,評委們是有爭議的。但最后還是給了我這個獎,我想我是幸運的,深圳是我的福地,竹子林是我的福地。

    朋友說,《論語里的深圳》這組詩是帶有批判性的,但我寫這組詩的初衷卻只是為了表達我對深圳,對竹子林的一些可以觸摸的歡樂和疼痛,也可以說是初到深圳的既熟悉又陌生的生活,無論它是否帶有批判性,本質上它還是抒情的,帶有美好詩意的。

    這組詩或許有點長,但我還是愿意放在這兒,以紀念我在深圳,在竹子林度過的日子。雖然它是略含苦澀的,卻也是充滿激情與憧憬的,對于我來說,這就夠了。

    論語里的深圳 (組詩)

    深圳,一座論語里的城市

    深圳,一座論語里的城市

    沒有想象中的暴發(fā)戶脾氣

    它純樸,大度,寬容

    像大海一樣,善于接納

    喜歡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說成:來了就是深圳人

    深圳,不是文化沙漠

    而是一本剛剛翻開的新書

    在公交站臺,在建筑工地

    地鐵的施工現場

    都能讀到深圳,論語里的金句

    從文言文,到今譯,英譯

    深圳,讓世界百讀不厭

    深圳,一座論語里的城市

    改革開放是它的封面

    用論語里的思想,闡述

    一百年不變的堅定

    我們在深圳走來走去

    在一本論語里走來走去

    內心,穿著春秋戰(zhàn)國的長衫

    在深圳,我只有南北

    到深圳一年多了

    認識了許多大街小巷

    公園,樹木,和花草

    可就是搞不清東南西北

    我時常會站在窗口

    看山坡上,被風吹動的草木

    它們拚命奔跑的樣子

    像極了大街上被生存追殺的人

    坐著送貨的貨車

    去羅湖口岸,每次都會看見香港的

    山坡上,一片低矮的瓦房

    有時照著陽光,有時灑著烏云

    但它們的朝向始終不變

    一律向著深圳

    我開始以為那是香港的平民窟

    后來,才知道那是墳場

    是死在香港的深圳人

    登高,眺望故鄉(xiāng)的看臺

    我不是深圳人,老家在蘇北

    深圳是南,老家是北

    所以在深圳,我只有南北

    從不需要分清東西

    想起月亮,真有點奢侈

    每天晚上10點多鐘

    我?guī)缀醵紩诠徽九_的櫈子上

    等妻子,等著等著就好象在等

    自己。燈光下站牌上的地名有些迷離

    不像故鄉(xiāng)的名字,那么好記

    風吹過綠化樹時,似乎有淡薄的麥香

    把記憶捻成了一縷炊煙

    我是故鄉(xiāng)的風箏,母親呵

    別忘了時不時地拉拉你手中的棉線

    就像樹枝,偶爾想起一片漂泊的落葉

    在深圳,聽到過無數動聽的鳥鳴

    卻從未聽見過布谷的,它每年都會把夢叫醒

    遞給我五月的彎月,被春水磨亮的鐮刀

    到地里去割麥。露水打濕的褲腳

    草汁染過的日子,綠得有些憂郁

    麥芒與汗水粘過的皮膚,鄉(xiāng)村的人體油畫

    幾千年前就有了。今晚10點多突然有點想家

    抬頭卻不見李白的月亮

    更不要說,能照到床前的月光

    就像今年的麥子遲遲不肯灌漿

    在深圳,想起月亮真有點奢侈

    那就想一杯酒吧,雖然沒有李白的酒量

    可李白的酒里,兌了一半的月光

    比我的鄉(xiāng)愁,度數要低

    在三月,深圳還是一個夢

    我們一家三口,像是蘇北鄉(xiāng)下的孩子

    來投奔南方城里的親戚

    扛著大包小包在大街上行走

    在深圳,春暖花開的四月

    汗流浹背

    朋友吩咐接待我們的人

    是個中年婦女

    瘦且憔悴,她告訴我們朋友讓安排的酒店

    都客滿了。然后領著我們滿大街的

    找旅館。許多人用異樣的目光

    看著我們,就像看著無家可歸的難民

    后來,實在是走不動了

    我們停在路邊,想打的

    那女人說不用,就快到了

    然后,繼續(xù)領著我們滿大街的跑

    終于拐七拐八

    在一條巷子,找到了一家小旅館

    住了兩天,她給了一天房租

    我給了一天房租

    就算是深圳,終于接納了我們

    在三月,深圳還是一個夢

    在四月夢就醒了,就像想象中

    一個特令人敬畏的人,見面之后

    其實也很純樸,和藹

    在深圳,我們努力地活著

    希望每天都能掙到一份幸福的笑容

    寄回故鄉(xiāng),告訴母親

    深圳挺好,深圳有很多的機會

    就像天上的彩虹,美且誘人

    羅湖橋

    我站在羅湖橋上

    看著天上的云朵,一動不動

    感覺腳下有隆隆的震撼

    從歷史的肺部傳來

    與春天的山崗對峙

    與山坡上寂靜的村莊對峙

    風吹著山上的草木

    有蝴蝶飛過,白色的

    像撕碎的條約,在眼前晃悠

    簽名的人,已被埋進泥土

    我得走了,我還是不能與云朵比較

    它們想走就走

    不想走,就可以不走

    天準備下雨了

    貨車在公路上行駛

    能看到河對岸,綠色的山脊

    和山坡上白色的墳冢

    我知道那就是香港

    但我不知道山腳下的河

    是否就是深圳河

    天準備下雨了

    讓我感覺,天上有一大群人

    端著水盆,準備往下倒

    沒有閃電,沒有雷霆

    說明天上秩序井然

    最起碼沒有發(fā)生水盆碰撞水盆的事

    天暗了下來,是誰關了太陽這盞燈

    偌大的天地,好像就是一座將開映的電影院

    我看著山上的樹,并不曾因為想家

    或者悲傷,淚流滿面

    倒更像是一群干完了活,在澡堂子里

    **著身子,淋浴的人

    雨終于停了,山腳下的那條河

    好像依舊很窄

    在華南物流園

    所謂的物流園

    其實,就是一個國家的地理

    省與省,城市與城市的聚會

    它們像是一群陌生人

    在同一個地方出現,進進出出

    依舊陌生,依舊學不會彼此的方言

    它們的山水與風俗

    藏在各自或繁或簡的筆畫中

    我們可以把自己想像成鳥

    棲息在時間的枝頭,鳴叫戲嬉

    然后飛走,絕不會改變物流園任何一個省份的天氣

    雖然,同一時間內有可能北京正刮著風沙

    深圳正在下雨

    而四川正在被地震襲擊

    但物流園,風平浪靜

    車來車往,依舊奔跑

    有時候,一輛車就占了幾個省

    加幾個城市的位置,就像物流園是一棵樹

    那些城市是一群鳥,當然也可以說是樹上的螞蟻

    這只是比喻,你想怎么比都可以

    就像我突然覺得物流園,更像是一盤象棋

    那些省呵,城市呵都是棋子

    那些匆忙的車輛,就是傳說中的車

    可以,不管楚河漢界的限制

    面對從地圖上偷來的一群地名

    還給它們公路,原野,與綿延的地平線

    看她挺身而出的肚子,一定就快臨盆

    地鐵并不很擠

    在百鴿籠站,一位高大的孕婦上車后

    就坐在我的對面,玩著手機

    看她挺身而出的肚子,一定就快臨盆

    我想,我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在五十歲的時候,對母愛仍然滿是崇敬

    我的腦殼里浮現白色的醫(yī)院,與產床

    就像面對田地,浮現麥子,玉米和掛果的蘋果園

    十月懷胎,是比土地更細致的孕育

    比種子更漫長的期待,在我出現在這個世界之前

    就這樣在母親的子*里

    跟著母親在田埂上行走,褲腳上沾著清晨的露水與泥濘

    在五月彎腰,捧著綠色的秧苗

    把它們插在水田的鏡子里,插到蛙聲里

    月亮的夢里,如果是在秋天

    我的母親會彎腰割麥,刨地,拾棉花

    在燈光下剪裁一家人的舊衣裳

    漿洗,折疊,晾干,做尿布

    我是母親最大的孩子,被風吹動的燈光

    搖著母親初為人母的喜悅,與小小的恐慌

    在我難受與興奮的時候,會拚命地用腳踢母親

    而母親也會用雙手撫著肚子

    仿佛在說,輕點輕點,這淘氣的孩子

    當然,如果臨(jìn)年關

    在小雪這個節(jié)氣,母親會站在齊小褪肚的水中

    割柴草,用獨輪車推著泡在木澡盆中的黃豆

    到生產隊的磨房去做豆腐

    柴草的火光,映紅母親的臉

    映紅村莊的一間作坊,像為愛跳動的心臟

    在布吉站,那個孕婦下車了

    把一個五十歲的嬰兒獨自丟在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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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試著踢了踢腳,在塵世

    誰還會用雙手撫摸我,賜予我一塵不染的母愛

    寫完這組詩的時候,我已有了工作,生活也慢慢有了起色,不再整日為衣食所憂。

    這時候的竹子林,對我來說就是新生活的開始,我把這種生活命名為漂泊。而竹子林確實是有竹子的,它與故鄉(xiāng)的竹子站在一樣的天空下,風雨中,陽光里。

    就如同一個人的漂泊,再遠再遠,也遠不出天地。

    竹子林的竹子,在竹子林地鐵站以西。

    知道有了這片竹林,晚上我會提前去公交站等老婆下班,順便沿著竹林散一會步。晚上的鳥鳴是稀疏的,疲倦的。它與早上的鳥鳴相比總好像缺了點什么,缺了點什么呢?我想可能是激情吧!

    生活是匹野馬,我不能駕馭這匹野馬,我想不僅是因為沒有草原,而是缺乏激情,被歲月與坎坷磨滅的激情。

    我一直想不明白,我為什么會來深圳,會來竹子林。是冥冥中的一種注定,還是別有原因。直到前幾天看了《我不是藥神》這部電影,我才明白,我是在逃離父親的疾病,死亡,以及被疾病與死亡摧毀的幸福,并不全是因為遠方和詩。這些年寫了很多懷念父親的詩,卻從沒有寫過藥,寫過被藥摧毀的生活。我一直以為我是有思想的人,而事實上我卻是個愚蠢的人,只看到事物的表層,觸及不到事物的本質與靈魂的人。或者說我只是因為不敢觸及這些痛點,而假裝看不見這些痛點的人。從這方面來說,我是可悲的,我對自己的失望是沒有錯的,是無需自己對自己懺悔的。

    記得故鄉(xiāng)的鄭板橋先生善畫竹,其竹瘦,愛露筋骨。與竹子林的竹子相比,更適合在宣紙上。先生的難得糊涂,更是備受后人推崇,或懸于客廳,書房,辦公室……但大多數人并不明白其要義,我也不明白。但我以為有一點是肯定的,先生是不會叫我們裝糊涂的。

    我在竹子林只呆了兩個多月,就去了橫嶺,但我在深圳六年多的日子都是從竹子林開始的,每一個日子都是從竹子林的根上竄出的新竹,我想那兩千多根的竹子也許足以蔚然成林了吧。

    即便十二級臺風,也不能把它從我的生命里刮走,竹子林與故鄉(xiāng)一樣,盤枝錯節(jié)地扎著我的根,我的命。

    在竹子林,我時常會學幾聲鳥鳴,就像打開窗戶,一眼就看見了藍天,白云,看見了天堂。

    竹子林是有竹子的,竹子于竹子林來說,就像一個人的筋骨。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陽光燦爛,竹子林的竹子,總能寵辱不驚,生得自然而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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