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最智慧的女性

賈寶玉認(rèn)為“天地間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因為這種傾向，《紅樓夢》寫賈府群芳多是聰明伶俐，尤其在警幻仙子編的正副金陵十二釵那里更其明顯。賈寶玉偏譽女性自有其一番道理，他就宣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而水性智，所以女子特別靈智就很自然了。
　　 正是這樣，那王熙鳳、林黛玉、薛寶釵、秦可卿、賈探春等，哪個不是人精兒？在賈府世界里這種伶俐女子隨便數(shù)來即能列一大串。
　　 在這些人物中，一般人印象最深的是王熙鳳，認(rèn)為她機變練達(dá)，機關(guān)算盡，當(dāng)然是頭號聰明了。但這王熙鳳卻還要受教于秦可卿，忌讓賈探春。而比之林黛玉，我們又覺得王熙鳳粗多了。林黛玉冰雪聰明，其詩性智慧無人可及。回頭比之薛寶釵，我們又覺得林黛玉單純。薛寶釵人情周到，行止低調(diào)，精明到眾*交贊，任誰都挑不出什么來。
　　 但是她們卻都載在“薄命司”里，任她們?nèi)绾温斆髁胬瑓s都逃不掉薄命悲劇的命運。這是為什么呢？人之尚智，不就在于避害趨利而把握自己的命運嗎？當(dāng)然，我們都知道有這種說法：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等事體豈人力所能為哉？
　　 其實，這全是一種誤會。這實為理性迷誤者的自我否定，自我棄置，而俯首屈服，將把握自己命運的責(zé)任推讓出去，虛置于冥冥天意造化。
　　 覺悟理性，揚棄金陵十二釵的薄命劫數(shù)，真實就在眼前。但見，所謂金陵十二釵無可逃避的悲劇命運，卻并非冥冥劫數(shù)、既定宿命，實因其所寄托的華樹大廈所致。
　　 王熙鳳們聰明則聰明焉，但是她們的這種聰明卻是限于表面直觀的智慧。她們寄托身家性命于賈府的華樹大廈，卻不能洞見其榮華富貴的虛幻，不能覺悟其繁華熱鬧的倏忽短暫，“盛席華筵終散場”。
　　 曹雪芹在《紅樓夢》開卷第一回即安排那跛足道人念唱《好了歌》，并由甄士隱注解，其詞其注分明是我們這粗糙外化的現(xiàn)實之真實寫照。表面直觀之下，我們所見的乃是外在世界的造化弄人、無常劫數(shù)，是冥冥天意、宿命定數(shù)。
　　 賈府這座富貴山上，“高處不勝寒”，其男男女女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決定著這里必是嚴(yán)酷凄涼地。那些寄身于此被動弱微的生命自然要薄命了，何況這賈府已在末世，大廈將傾了。
　　 釵們雖都是寄托有誤，但表現(xiàn)卻有不同。
　　 其中王熙鳳、薛寶釵和襲人屬一類，她們的寄托唯在形而下的世俗名利。這類釵尤以王熙鳳最典型，她太聰明，為攫取所欲機關(guān)算盡，幾不擇手段。這類人越是聰明，便陷得越深，而將自己與榮華富貴捆綁得越緊，樹倒廈傾之際他們的命運便越悲慘。
　　 林黛玉超然物外，并不迷戀世俗名利，她的寄托唯情，但在客觀上她別無選擇，只能寄人籬下，樹倒廈傾之際她也只能陪葬。林黛玉冰雪聰明，但她這種聰明只是詩性智慧。她的智慧中缺乏理性，這使她少一份超然的冷靜，使她的生命缺失了關(guān)漢卿那種銅豌豆式的韌性。林黛玉失去母親，別家遠(yuǎn)來賈府寄身，隨讓她對賈府深深依賴，這使她十分被動。于是，她完全因環(huán)境而左右，“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霜刀劍嚴(yán)相逼”正是寫照，豪門的嚴(yán)酷凄涼自然傷她至深。
　　 相對而言，探春和秦可卿卻有一份冷靜、警醒，這使她們多了一份省察，有了一定的批判意識。
　　 因為這份警醒，第七十四回中面對抄檢大觀園，探春痛心于賈府內(nèi)亂，而敏感到了賈府華樹大廈動搖的消息。她如此說：“—你們別忙，自然你們抄的日子有呢！農(nóng)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你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呢！”說著，不由流下淚來。探春是真正愛賈府的，她這是“哀其不醒，怒其不爭”，愛之深而責(zé)之切。以她的身份，她雖然心急如焚，卻做不到心無掛礙超然于外。雖然她有一份清醒，卻不能抽身逃避，就像屈原不能背棄楚國，她只能跟著犧牲。
　　 秦可卿則更清醒，她當(dāng)是釵中最智慧的人。
　　 她能覺悟到“盛筵必散”，冷眼看賈府那“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的榮華，知道那“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她比探春洞察更高，看得更透，知道繁華短暫不可依。將死之際，她托夢給王熙鳳，教導(dǎo)她要預(yù)留后路，慮及長遠(yuǎn)，“能于榮時籌劃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
　　 雖然秦可卿有這等超然的智慧，她也還是不能自我解救。按“薄命司”和《紅樓夢》曲詞規(guī)定暗示，秦可卿最后當(dāng)是于一高樓懸梁自盡，脂批卻說是他令曹雪芹改過。如果真如此，那就應(yīng)該連同“薄命司”和《紅樓夢》曲詞中關(guān)于秦可卿命運的規(guī)定暗示都改過，才不致留下現(xiàn)在這一本糊涂賬。不管怎樣，秦可卿既被載于“薄命司”，憑她有怎樣的智慧，也必須去履行十二釵共同的薄命劫數(shù)。而根本上，揚棄金陵十二釵的薄命劫數(shù)，她與探春一樣，她們的悲劇是身份悲劇。
　　 秦可卿的智慧雖使她看破身外榮華，卻不能勘破自身我相。她知道繁華短暫不可依，卻不知道其寧府大奶奶身份也是虛相，也不可棲。
　　 金陵十二釵寄身于虛幻，其末路只能倒向虛無。她們雖然聰明絕頂，卻還是理性迷誤，誤了自己。
　　 釵們怎么也想不到，這所謂的命運劫數(shù)卻被她們身邊的一個小丫鬟打破了。這小丫鬟就是林小紅，次等丫鬟的身份使她不配列在十二釵，甚至是又副冊都不配。
　　 這林小紅小名紅玉，因“玉”字犯了寶玉黛玉的名，便改喚她做“小紅”。她是家生子，是賈府世仆。其父叫林之孝，是賈府一管家，收管各處田房事務(wù)。因為父親作管家的一點面子吧，讓她十四歲就進(jìn)府當(dāng)差，打一份工。她比賈寶玉先進(jìn)大觀園，被派在怡紅院，使作三等丫鬟，月錢只五百。后來賈寶玉住進(jìn)了怡紅院，林小紅自然就成了賈寶玉門下的丫鬟。
　　 這三等丫鬟屬于粗使丫鬟，只能在外圍當(dāng)差，干些打雜跑腿的活計。賈寶玉丫鬟眾多，多到他自己也不清楚。像林小紅這等粗使丫鬟，默默幾可忽略，被漠視到賈寶玉都不認(rèn)識。
　　 這賈府中男男女女都是“一顆富貴心，兩只體面眼”，剛開始，林小紅也不能免，“因他原有幾分容貌，心內(nèi)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寶玉面前現(xiàn)弄現(xiàn)弄。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
　　 機會終于有了。有一次，賈寶玉從外面回來，想喝茶時身邊卻沒人伺候，待要自己倒茶去，小紅見空湊上來了。小紅倒茶遞茶，賈寶玉接茶吃茶，一邊問訊。剛沒說幾句話，二等丫鬟秋紋碧痕便堵回來了。轉(zhuǎn)頭背過賈寶玉的面，秋紋碧痕便來找小紅算賬。那秋紋兜臉將小紅啐了一口，兩人你一句他一句直將小紅罵了個狗血噴頭。
　　 在這一通涼水的打擊下，小紅的“內(nèi)心早灰了一半”。正因為這次碰壁，使小紅開始覺悟了。
　　 人最初都是追求身外之物，當(dāng)他在身外之物那里碰壁后，才反求諸己，從而發(fā)現(xiàn)了自我，找到了自我。
　　 第二十六回里，在和佳蕙論及賈寶玉病愈賈母打賞伏侍人三等六樣厚此薄彼時，小紅就說：“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l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不僅是因為上次受了氣借題發(fā)揮，分明是覺悟的宣言。這等冷眼洞見，這等批判意識，放眼整個賈府還有誰呢？小紅有了這份超然的清醒，豪門的嚴(yán)酷凄涼便不易傷著她，大廈既倒時也不會殃及她。
　　 這不免使人懷疑，就這樣一個連遞茶倒水都不配的下等粗使丫鬟，其智竟然超過所有在冊裙釵們，這怎么可能？問題正在這里，正是因為她身為下賤，一無所有，才使她先在客觀上剝離而后在主觀上揚棄了一切虛相，從而能心無掛礙地關(guān)照。
　　 從次以后，賈府在小紅眼里便只是暫時的謀食之所，一時的搭伙求財之地，而不將這里視為長久依賴的寄托。她將主動，而不執(zhí)迷。
　　 她主動把握機會在王熙鳳面前展示自己，得到王熙鳳的賞識，跳出怡紅院三等丫鬟的處境，成為王熙鳳的得力干事。對她來說，這不是為了攀高枝，而是為了歷練自己，經(jīng)事見識，為了擺脫被欺凌與侮辱。
　　 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愛情，抓住一個機會，“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最后跟賈蕓走到了一起。這次她追求愛情，不是因為勢利攀高。賈蕓雖是賈府本家，但已是邊緣遠(yuǎn)支，小門小戶，完全靠自食其力。
　　 以往學(xué)者們研究《紅樓夢》時，凡涉及到林小紅，評價多表面直觀。見她上趕著接近賈寶玉和王熙鳳，自然認(rèn)為她勢利攀附；見她“下死眼把賈蕓釘了兩眼”，當(dāng)會覺得她不知羞恥。如此關(guān)照的話，事情即會混牽一氣。具體分析，則事有不然。當(dāng)初小紅見機接近賈寶玉，實有攀附之意，但其行止也是大方得體，并無媚顏賤行。甚至當(dāng)寶玉問“既是這屋里的，我怎么不認(rèn)得呢？”時，她還冷笑以對。第二十六回里，當(dāng)聽了小紅那“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之論后，佳蕙也有感而發(fā)：“你這話說得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么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熬煎似的?！毙〖t聽了，又是冷笑，而且冷笑了兩聲。這冷笑的背后分明有冷眼在，有清醒在，而且是越來越清醒。
　　 前已述及，小紅之后接近王熙鳳和示意賈蕓，雖也刻意，但已根本不同于之前接近賈寶玉。在賈寶玉那里，她有以色現(xiàn)弄之嫌，雖主動而實被動，于此迷失了自我。而現(xiàn)在她是以我為主，能把握自己，是主觀能動的，主動而不執(zhí)迷。
　　 在高程本《紅樓夢》里，此后再無小紅消息。依脂批看，在賈府?dāng)÷浯髲B傾倒的過程中，并沒有累及小紅。這是必然的，賈府不過是她一時的搭伙求財之地，此處筵席散了，她就再去別處謀食生活唄。而且，脂批還透露，賈府被抄家后，賈寶玉曾被下獄。其時，小紅夫婦還多次探視，甚至幫忙解救。
　　 賈府勢利凄涼地能走出這樣一對有情有義的夫婦，非平常心大智慧斷不可想象。
　　 “盛筵必散”或“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昭示的是榮華富貴的倏忽短暫，世俗功利的虛幻，在這一點上，秦可卿和林小紅可謂英雄所見略同，她倆都是最智慧的。她倆都能勘破物相，所不同的是，秦可卿卻不能勘破我相，終歸于“薄命司”。而林小紅則能勘破我執(zhí)，對她來說，叫她紅玉或小紅都無所謂(這“玉”在別人如何如何重要，于她全無所謂)。《紅樓夢》中糾結(jié)于身份的莫過賈探春，其尷尬悲哀之甚，只因為她惑于我相。
　　 “盛筵必散”或“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宣示的并非虛無主義，對林小紅來說，這感性筵席雖然倏忽即散，她卻還是會參與的。秦可卿是這筵席東道，席散人去后她還要安排后事，臨死了都還要托夢給王熙鳳交代再三。林小紅則不同，她卻是離而即之，無論以客以主，她都隨時持以遠(yuǎn)離的姿態(tài)，不粘不滯，她就說：“誰守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她雖參與這筵席，卻是該吃吃，該喝喝，不戀此座椅，不耽此熱鬧。正是心無掛礙，若即若離，擔(dān)水便擔(dān)水，砍柴便砍柴，不離感性，又超越感性。
　　 這等智慧才是大智慧，這智慧使她物我兩忘，揚棄得失，任看樓起樓塌，花開花落。紅樓無夢，她是《紅樓夢》中最智慧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