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百丈漈離我居住的小城不遠(yuǎn)。
　　 駕車出城西，沿著云飛霧繞的通景公路，在翡翠般的“峽谷景廊”里行駛約四公里即達(dá)。
　　 很久就想寫寫百丈漈了，皆因底氣不足而作罷。李白游黃鶴樓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痹娤蓻]有在百丈漈留下足跡。但每到百丈漈，望悠悠碧空，幽幽峽谷，天垂白練仙人醉，滿谷水霧花石愁，我云：此般絕景誰能道，縱是詩仙也枉然。
　　 百丈漈像什么？像夢，是五彩繽紛的夢。夢里有褐色的絕壁，白色的飛瀑，碧色的深潭……
　　 說白了，它乃深壑一巨澗。澗長1200米，落差達(dá)353米。神話總是相似的。相傳在遠(yuǎn)古時代，來自天庭的南田之水無路可遁，玉帝下旨，著神工為水開道。神工舉起鬼斧，朝臺地一角，以天驚鬼泣之神力，連砍三斧。于是，大山之中便裂開了一道幽深的彩澗。于是，南田之水便若萬鈞雷霆，從百丈漈傾盆而下，經(jīng)峽谷一路狂奔至山外的大海。
　　 神工三鬼斧，形成了三折瀑布。當(dāng)?shù)厝朔謩e將此三級瀑布俗稱為頭漈、二漈和三漈。因三級瀑布落差高度合計272米，折合魯班尺100丈盈2米，故名為百丈漈。
　　 巍峨千里的洞宮山脈，從福建武夷山朝浙西南逶迤而來，除了留下千溝萬壑，幾乎就沒留下一塊平地。讓人驚奇的是，當(dāng)它蜿蜒至文成縣西部時，竟委婉地伸出龍爪托起了一塊高山臺地，曰“南田”。
　　 南田臺地，像一頂綠色的蓮蓬，?立在蒼穹之下、群山之巔，方園近達(dá)百里。境內(nèi)阡陌縱橫，野綠平疇，水網(wǎng)如織，為浙南有名的“糧倉”?，F(xiàn)在，在這塊偌大的高山平臺上，尚盤亙著南田、二源、百丈漈等三個鄉(xiāng)鎮(zhèn)，近十萬人口。
　　 宋《太平寰宇記》曰：“天下七十二福地，南田居其一。萬山深處，忽辟平疇，高曠絕塵，風(fēng)景如畫，桃源世外，無多讓焉。”
　　 南田又名九都，意喻九天之都。早先，從文成縣城及周邊的地方赴南田，有九條山嶺可通達(dá)。每條山嶺，若游龍走蛇，自山腳盤繞至山頂?shù)陌自崎g。山道上古楓森森，夏日綠蔭匝道，秋冬楓葉如火。當(dāng)?shù)赜忻裰{云：九都九條嶺，條條透天頂。一言道盡了南田的高遠(yuǎn)和空曠。
　　 臺地之上，經(jīng)年風(fēng)起云涌，月降朝露，星傾夜雨，涵養(yǎng)了千脈泉源。萬涓之水，于百丈漈鎮(zhèn)篁莊村匯成一股激蕩清流，從村口的一處萬仞絕壁間橫空跌下山下的峽谷，宛若銀河之水從云霄之中直落人間，一瀉三疊，飛珠濺玉，雷鳴不息，形成了一幅天開畫圖般的曠世絕景——百丈漈瀑布群。
　　 想不到吧，就是這百丈漈，它還被上海大世界吉尼斯總部命名為“中華第一高瀑”。
　　
　　 二
　　 當(dāng)?shù)厝擞幸环N說法，謂“一漈百丈高，二漈百丈深，三漈百丈寬?！贝嗽掚m俗，卻一語中的，客觀形象地詳盡了百丈漈的特點(diǎn)。
　　 最早認(rèn)識的是一漈。那時候，我尚年少，我跟著姐姐們?nèi)タ窗僬蓾T。我站在一漈頂端的懸崖邊，拽住大姐的手，伸出腦袋朝瀑下只望了一眼，就哭了。媽耶，這是什么地方？一道轟隆作響的飛瀑，躍下刀削般的絕壁，地動山搖的。瀑底一深潭，綠汪汪的像魔鬼的眼睛，凝望著蒼翠的山和天上的云。我暈，我怕，我被驚著了。此后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夢見它。一夢見它，就惡夢連連，啼哭驚魂。
　　 再次遇見百丈漈，我已是個風(fēng)華正茂的青年了。那是個浪漫的夏天，我應(yīng)邀參加由縣文聯(lián)在篁莊舉辦的“山風(fēng)筆會”。
　　 篁莊，修篁之莊。但竹子不多，多的是樹。古樸的村莊，像一朵綠色的云，盤踞在百丈漈漈頭右側(cè)的山巒間。一班文友，沿著紅楓古道，踩著斑駁落葉，一路分花拂草，猴子般躥行。我們繞著彎彎，下一漈，過二漈，到三漈，再到百丈漈電廠坐車回篁莊。匆匆一瞥，出發(fā)時旭日初升，回到駐地已夕陽黃昏。
　　 那時候，百丈漈尚未開發(fā)。空山寂寂，野瀑荒流。雄奇的是深壑絕壁，嶙峋怪石，老樹奇花。失望的是不見飛瀑有野馬奔騰之勢，惟見峭壁之間，幾股細(xì)流如薄紗飄散，仿佛是一老婦在絮絮叨叨，恍恍惚惚。太遺憾了，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由于電力發(fā)展的需要，溫州市電力部門在百丈漈建造了一座高水頭水力發(fā)電廠，一道大壩猶如橫空出世，橫亙在篁莊水口，百丈漈的水源被橫刀截斷了。嗚呼哀哉，斷奶的瀑布成了干瀑，昔日的蛟龍淪為死龍。吃飯的時候，大家就長噓短嘆，感慨不已。
　　 百丈漈，可謂是文成的象征。
　　 元末的某一天，號稱“帝師王佐”的劉基來到了百丈漈。他羽扇綸巾，雄姿英發(fā)，佇立在百丈漈頭觀瀑沉思。劉基的家在南田武陽，小村偏遠(yuǎn)，“七星落垟”，距此三十五里長路。當(dāng)時，他已棄官歸隱，朱元璋誠邀他再度出山，他雖然胸有百萬雄兵，卻也有所忌諱，便特地來此與百丈漈心語。
　　 日正天心，天高云淡。峭壁之上，驚流拍石，卷起千堆雪。望著磅礴奔騰的百丈漈，劉基嘆道：“懸崖峭壁使人驚，百斛長空拋水晶。六月不辭飛霜雪，三冬更有怒雷鳴?！?br />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劉基聽懂了百丈漈對他的天籟之音，于是遂“時窮節(jié)乃見”，毅然告別家鄉(xiāng)，追隨朱元璋“一一垂丹青”，開創(chuàng)了煌煌燁燁的大明王朝。
　　 白云千載空悠悠。多少前塵往事隨風(fēng)飄散。古道老了，紅楓依舊。比古道更顯歲月悠長的，是瀑布的那一匹白水。水，創(chuàng)造了百丈漈。百丈漈，涵養(yǎng)了一方人文。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多少年過去，劉基早已化為歷史天空的一顆星。但百丈漈仍然屹立在黛青一隅，朝瀉驚云，暮鳴奔雷，看云卷云舒，望日落月升。
　　 在鄉(xiāng)人眼中，百丈漈是一幅壯麗的圖騰。只要百丈漈在，瀑布的驚雷不息，一方水土就會風(fēng)云激蕩，生生不息。百丈漈枯了，消失的絕非是一處風(fēng)景，而是一股蒼天賜予一個地方的精氣神哪！
　　 于是，人們在吶喊，在期待。我亦如是，期盼百丈漈重現(xiàn)雄姿的那一天。
　　
　　 三
　　 今年盛夏，我到百丈漈重游。還是借參加“山風(fēng)筆會”之機(jī)，老友新朋，攜手同行。
　　 天剛放亮，游人們便從景區(qū)入口處，像蟻群般朝通往三漈的游步道上緩緩蠕動。三漈不高，以瀑寬見長。人云寬有百丈，言過了，但五十米還是綽綽有余的。雪浪滔天無邊落，卷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亦屬不易。
　　 水簾洞掛在二漈峭壁中央一凹處，陽光似織女，在山腰編織出了一彎七彩的虹。人們弓著腰，在彩虹中掠過，濕了一衣水，換來一身涼。虹下有潭，酷似湖泊，幽幽碧碧，深不可測。傳說潭底直達(dá)東海龍宮，小龍女每到清風(fēng)明月夜，便坐在潭中央的一方石上沐浴梳妝。如是說來，這二漈之深，就不止百丈了，說千丈萬丈亦不過。
　　 往上，是一漈。三面絕壁，一口洞開。懸崖直透天際，碧水從彩云間奔流而出，挾著風(fēng)雷，裹著霜雪，猶如一群白色的怒龍，直落落地扎向瀑底的深潭。站在谷口遠(yuǎn)望，雪霧茫茫一片，耳際驚雷滾滾。抵近瀑邊，煙雨彌漫，疾風(fēng)飄紗，讓人不寒而栗。成群結(jié)隊(duì)的人站在潭邊翹首觀瀑，像一排排企鵝佇立在海灘上仰望天上的流霞飛落九天。
　　 再往上爬，便到湛藍(lán)如海的天頂了。天頂?shù)箳煨纬珊?，叫天頂湖。湖面如鏡，湖光山色，島嶼隱約，碧波粼粼，白鷺飛翔。
　　 現(xiàn)在，經(jīng)多方努力，百丈漈已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景象，成為國家四A級風(fēng)景名勝區(qū)。據(jù)說，它很快就會晉升到五A級行列了。
　　 于我而言，百丈漈太熟悉了。多年以來，我時常漫行于它的飛瀑流泉之間。
　　 因?yàn)榘僬蓾T，我認(rèn)識了不少高人雅士。
　　 記得一次，新華社和中新社的幾個分社社長結(jié)伴來文成采風(fēng)，我有幸陪之。他們都是一些見多識廣、包羅萬象之人，當(dāng)他們見到百丈漈時，幾乎皆被驚呆。他們在一漈的觀瀑亭上坐了許久，天色向晚仍不愿離去。他們感嘆，上蒼總是公平的，文成雖然地處偏遠(yuǎn)，土地貧瘠，但大自然卻異?？犊n給了百丈漈這人間絕景于文成。他們說，這百丈漈，可與北美的尼爾加拉大瀑布相媲美！
　　 那一年，我陪同清華大學(xué)的彭林教授參觀百丈漈。彭林教授在央視的《百家講壇》講過《彭林說禮》，他是個非常嚴(yán)謹(jǐn)高雅之人，一般不會放縱輕狂。不料剛走到二漈，他便手舞足蹈了。他對我說，如果允許的話，他馬上就在水簾洞畔結(jié)一草廬，度過風(fēng)雨人生。他語音一落，便大雨滂沱。我勸他返回。他連說不不，不到一漈走一趟，他會終生遺憾的。于是，我們冒著漫天的雨幕，走向百丈漈深處。望著渾身滴水的彭教授，我感到很愧疚。彭教授說，從此以后，我的心頭長掛百丈漈，值了！
　　 一個鏡頭在心里始終難忘。那時候，百丈漈風(fēng)景名勝區(qū)開發(fā)剛剛起步。我隨從縣委錢書記陪同省水利廳的一個副廳長去考察百丈漈。我們站在一漈的瀑頭上往下看。驀然，溪流中有一只大白鵝跌下了瀑布。但見那大白鵝，像一朵白云，順著瀑布扎向瀑底的水潭里沒了身影。大家皆以為它死了。不料頃后，那鵝又白毛浮綠水，紅掌蕩清波。錢書記突然來了靈感，說，今后，在此搞一個“鵝鴨跳水”項(xiàng)目，門票一人伍元。
　　 至今，百丈漈沒有再現(xiàn)鵝鴨跳水一幕，倒是在幾年前，迎來了一場“百丈漈世界吉尼斯溯瀑攀巖大賽”。那天，來自世界各地的攀巖高手云集于百丈漈的一漈腳下，溯著瀑流往漈頂攀爬。我赴現(xiàn)場觀看，結(jié)果無一人登頂。
　　 一漈，刀削般的九十度，207米的落差，凡人豈能征服。
　　
　　 四
　　 走進(jìn)百丈漈，發(fā)現(xiàn)了兩個極端。
　　 一極是瀑布。近年來，當(dāng)?shù)卣幌Т鷥r，耗巨資打造景區(qū)，竭力讓瀑布復(fù)古。另一極是村莊。當(dāng)?shù)氐娜罕姡谏霞壍姆龀窒?，搶抓機(jī)遇，致力于村莊改造，開發(fā)民宿，發(fā)展鄉(xiāng)村旅游。
　　 復(fù)古和創(chuàng)新，兩者看似風(fēng)馬牛不相及，實(shí)則卻是相輔相成。兩者都在浴火重生。然而，村莊的成長顯然要比瀑布快了許多。
　　 筆會的地點(diǎn)，還是在篁莊。中午時分，我們?nèi)胱◇蚯f“璞石民宿”。黃昏，大家便都紛紛逛起了篁莊來。
　　 這個瀑布邊的村莊，變化太大了。原來銘刻在腦海里的印象，是兩爿低矮的房屋，青瓦蓋頂，柱傾壁斜，歪歪扭扭地趴在公路兩旁。路上鋪砂石，漈頭風(fēng)大，山風(fēng)一呼嘯，老屋便嘰嘰嘎嘎作響，在飛揚(yáng)的塵土中搖搖欲墜?，F(xiàn)在，一條柏油大道穿村而過，兩側(cè)仿古建筑鱗次櫛比，滿目粉墻黛瓦，房前柳暗花明，屋后綠樹翠竹。來自天南地北的游客們，懷著各自的心靈密碼，三五成群地在村莊上來回穿梭。他們之中，有的是來觀瀑的，有的是來消暑的，有的是來寫生的。有的不抱任何目的，就是來走走逛逛。逛累了，到“漈頭酒家”燒只土雞，喝一壺陳年老酒，一醉方休。
　　 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的人。有溫州的，瑞安的，上海的，還有幾撥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想當(dāng)年，除了村民，幾乎很少見到外地人。西下的夕陽下，三三兩兩的人，坐在房前的矮墻上，目光茫然，遠(yuǎn)遠(yuǎn)地散發(fā)的一股汗酸味。見到陌生人，他們的眼神一片驚訝，笑容是熱情的，卻滿含著日子的艱辛和苦澀。
　　 來到一家賣山珍野味的百貨店前，見一老人悠閑地坐在門口抽煙。年且八十，頭發(fā)花白，面色紅潤，似曾相識的感覺。細(xì)一打量，是原村支書老劉。早年舉辦筆會的時候，我就住在他家。老劉膝下兩兒子，一幢兩層兩間的磚木房，當(dāng)時算是村子里最洋氣的房子了。記得那時，我們在開筆會，他也召集村民在家中開會。我問他研究什么問題，他紅著臉說，你還是別打聽好。次日，他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圍住電廠的辦公樓，鬧騰。事后我得知，每年他都要組織村民到電廠鬧上幾次。他們的理論是：作為庫區(qū)村，因?yàn)樨毟F，就學(xué)孩子哭，孩子一哭鬧，身為大人的電廠好歺也總得給顆糖撫慰一下。
　　 老劉認(rèn)出了我，連忙讓坐倒茶。我問他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怎么樣。他說他家里現(xiàn)在擁有五間房子，大兒子搞民宿，小兒子開百貨店，日子過得還行。我問他現(xiàn)在村民們還到不到電廠里去鬧。他說，那些都是老黃歷了，現(xiàn)在大家都有事情做，很忙，哪里有空去裝窮哭鬧。老劉哈哈笑，一臉的燦爛。
　　 璞石民宿就位于百丈漈畔。入夜，我久久不能入睡。窗外，清風(fēng)明月。百丈漈的瀑布聲，宛如仙曲天音，不絕于耳。
　　 一條瀑布的復(fù)活，一個村莊的騰飛，真實(shí)地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變遷。我想，縱觀歷史長河，沒有哪一個朝代比當(dāng)今的這個時代更加神奇了。還是早點(diǎn)入眠吧，爭取明天早起，再去觀賞一下夢里的百丈漈。
　　

(責(zé)任編輯：副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