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侯玲

年剛剛過完了，家家門上的春聯(lián)還在。褐色的門楣，鮮紅的對聯(lián)漆黑的毛筆字，人看著就喜氣盈盈。春聯(lián)是冬天的總結(jié)，它伴著春天應(yīng)運而生。家里貼了春聯(lián)，年就有了顏色，庭院也就有了精神。春聯(lián)如一個妖嬈的女子，美女之美在骨不在皮，文字就是對聯(lián)的風(fēng)骨。

過了元宵節(jié)，年味漸薄。終于，人人安靜下來過日子。一天，我在陽臺擺弄多肉，父親給我讀他今年看到的好春聯(lián)，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每每過年，父親在街道村莊行走，總是留意一幅幅春聯(lián)。商鋪店面，事業(yè)單位，小戶人家，但凡貼著春聯(lián)，他總細細看，時而慢行，時而駐足，這是安心享受也是靜心陶冶。父親一番大浪淘沙總有收獲。過了年，風(fēng)和日麗時他便與我分享，這是我們父女忙里偷閑的自娛自樂。

岐山縣城不大，卻因周公故里臥虎藏龍。今年，父親看到的春聯(lián)妙語還真不少?！靶φ寰G蟻迎賓酒，醉看紅梅解語花”，“詞工句麗雅儒賞，柳綠花紅百鳥呼”，“禮偕麗日盈千戶，樂舞春風(fēng)鬧萬村”，“一元二氣三陽泰，四時五福六合春”。千篇一律的年被錦心繡口的人醞釀成詩句，書寫在門楣上，貼在庭院中，這是周禮文化在綿延。從小，我就認為，過年就應(yīng)該“總把新桃換舊符”。春聯(lián)，能給我過年的儀式感，我對年有漫長的期待，曾自擬春聯(lián)做為新年寄語，樂此不疲。一副好的春聯(lián)，讓人看著它就能把日子過成詩和畫。

父親給我讀得一時興起，我正回味時，突然他就抖起包袱。父親一臉嚴肅地問我一副對聯(lián)的含義：

乾元啟運三陽泰，

斗柄回寅萬戶春。

橫批：三陽開泰。

我心下暗嘆，這是一副老對聯(lián)，今日父親重提，它定是重頭戲。我趕緊重新選茶燒水。我知道這幅對聯(lián)涉及知識紛繁龐雜，我雖不能詳解，卻深知它的奧妙。它涵蓋八卦五行，天象節(jié)氣，這幅對聯(lián)深藏乾坤。我泡上最好的古樹昔歸，小小心心洗茶出湯，用十二分的虔誠捧出一杯清亮明黃的好茶湯，父親果然坐下來慢慢品茶，他的話匣子就打開了。

“乾”、“泰”、“三陽”、“斗柄”、“寅”大有講頭。八卦中“乾”有四德：元、亨、利、貞。元，是四德之首，“乾元”即天道伊始。元，代表春天萬物資始。乾元，它是個美妙的詞語，天道始，物生發(fā)。泰，即通，乃天地交合萬物生。

三陽，是八卦的一個卦象，卦別符號是三個陽爻。此三陽非彼“三羊”，甚至?xí)鴮懪c羊無半點瓜葛。文王退而演周易，六十四卦乃天成。卦像與天時結(jié)合，一切節(jié)氣時令的輪回就順理成章。十月為坤卦，掛別符號為六個陰爻，屬純陰。古人所說年之始實為十月結(jié)束時，意味著一切清零，從此新的計時開始輪回，天地陰陽，此消彼長，盈虛有數(shù)。十一月是復(fù)卦，卦名為地雷復(fù)，卦別符號五陰一陽。十一月本是冬至節(jié)氣，剛?cè)腩^九，即生一陽。十二月是臨卦，卦名地澤臨，卦別符號四陰兩陽，代表著兩陽生。正月卦名為地天泰，卦別符號為三陰三陽，即三陽生。我曾聽過最牽強的解釋，把三陽生當(dāng)做春天生發(fā)三種物樣，這真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誤人子弟。言之至此，古人所言“一九一陽生，二陽長、三陽開泰”便有了確鑿對應(yīng)，它是把月份和卦象結(jié)合取其精義，后世所言“三陽開泰、鴻開泰運”這些美好的寄語祈愿便有根有據(jù)，真實玄妙又精巧美好。

乾元啟運三陽泰，這一上聯(lián)苦心孤詣遣詞造句真正高明，好的對聯(lián)就能讓人百讀不厭滿口余香。

下聯(lián)：斗柄回寅萬戶春，也大有講究。

斗柄指北斗七星之搖光星所處方位。大熊座的七顆星連線若古代舀酒的斗形，而搖光星就在勺之柄，故稱之為斗柄。一年四季，入夜時斗柄指向各有不同，春指東，夏向南，秋往西，冬朝北。夜觀天象或野外求生之人就通過時令靠斗柄判斷所處方位。寅，是十二地支之一，它在五行屬陽為木，位于東偏北。寅是春季第一個月，斗柄回寅，即北斗七星的勺柄指向東方，預(yù)示春天來臨。萬戶春，自然就是千門萬戶曈曈日的喜慶了。

廣袤土地上下五千年，國學(xué)博大精深，歷史源遠流長。一副對聯(lián)由此生玄機，我心悅誠服。

我遞給父親第五泡茶湯，一杯茶似乎也沉甸甸。千秋大業(yè)一壺茶，萬世經(jīng)典兩聯(lián)對。這個粗淺的人世竟有如此精妙絕倫的道理，難不成是俗人大眾才有喜樂，糊里糊涂才活得自在？我問父親，這樣高深的春聯(lián)貼出去幾人能看懂？眾人看不懂主人還要不要張貼？父親喝口茶，輕輕一笑說：《三元總錄》就有婚元、塋元、宅元。這點奧妙說穿了一文不值，正是玄妙難解，才不是人人一目了然，這是老祖宗給讀書人留下的一條生路。也是難懂才只講給你聽，我也不是逢人就說。

我心下一驚，脊背汗涔涔，剛才學(xué)有小成的沾沾自喜瞬間全無。無知者無畏，我是井底之蛙。當(dāng)我的認知是一個黑點時，我的無知范圍就是一個黑點的周長。當(dāng)我的認知擴大時，我無知的周長也在擴大。這是多么奇怪的理論，學(xué)而知困，懂得越多，人會明白其未知更多。

父親也沉默了，我們默默地喝茶，女兒在彈《克羅地亞狂想曲》，她嘗試鋼琴演奏帶電子配音，這是一個新的領(lǐng)域。侄女在讀古文，她正看到“吳下阿蒙”，剛上初中，文言文于她就是龐然大物，她正艱難前行。人永遠在困頓中成長，在成長中學(xué)習(xí)，可我們永遠都會有困惑。想到這里，我莫名就有了不能自拔的憂傷。

突然，父親放下茶杯說：三陽開泰。一切都在變化滋長，哪里要你憂傷。好好過日子，天天都是啟運萬戶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