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
剛到六月,西安城的天氣頓時熱了起來,氣溫很高,隨意在路上走走,便是滿頭大汗。然而還沒過幾天,天氣又是另外一幅模樣,連綿雨下個不停,好像是某偉人受了莫大的冤屈感動了上天似的,那幾日的空氣濕漉漉的,導(dǎo)致我的心一瞬間也是一片潮濕。我看了看書桌旁的日歷,原來過兩天便是高考了。近年來,天降一場雨已經(jīng)成為高考之前的規(guī)律,雨水洗去了大地的塵埃,雨后的天空一陣清爽,走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我眼瞅著身邊一排排青澀的面孔從我的身旁擦肩而過,心中那一抹關(guān)于高考的記憶再次激起我心中的波瀾。 又是一年高考季,不知不覺間,我已遠(yuǎn)離高考長達(dá)十三年之久,盡管我明白那年的高考早已成為過去,那年的往事也早已成為記憶,然而此時此刻,卻無法讓我做到心靜如水。 “哎,真不知道那些領(lǐng)導(dǎo)究竟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七月高考一下子提前到了六月。”唐坐在座位上不斷在嘟囔,她的嗓門很大,課桌上的一摞書仿佛都在顫抖。那年的高考比往年直接提前了一個月,我們少了一個月復(fù)習(xí)的時間,導(dǎo)致我們的壓力較往年比直接大了許多。對于高考的提前,我們作為考生,除了嘟囔幾句之外,便是更加努力的學(xué)習(xí)。 我是唐的同桌,聽她嘟囔個不休,我說:“這事也好辦啊,你直接給教育部長寫封信,就說你不喜歡六月的高考,讓他把日期重新改回去。”唐聽了我這一番大話,直接假裝生氣的樣子轉(zhuǎn)過身去,臨轉(zhuǎn)身的空隙里,還使勁踩了我一腳。給她當(dāng)了三年的同桌,對于她的性格,我太了解了。眼看她生氣了,我卻毫不緊張,直接從作業(yè)本上撕下半頁紙,寫了幾個字,揉成一團(tuán),塞入她的手里。 唐趴在桌子上,長長的頭發(fā)將她那一小塊地方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看不清她長發(fā)后的表情,只見她看完小紙條后,迅速轉(zhuǎn)過來說:“吃水盆羊肉可以,但是得你請客?!蔽倚α诵Γ隙ǖ狞c了點頭,唐再三確定是我請客之后,便笑了起來,她的笑很甜很美,如同暮春的牡丹花一般?;蛟S是美味的羊肉誘惑了她,我感覺到她聽課的時候不斷在走神,而且咽喉處好像在不斷咽唾沫。不只她渴望吃到水盆羊肉,我也向往了許久,為了攢下一碗水盆羊肉的錢,我可是沒少下功夫。 我摸了摸口袋里躺了許久的一塌五毛錢,這是我利用課余時間,撿了不知道多少個礦泉水瓶子、啤酒瓶換來的,至于總共撿了多久的瓶子,我早已沒了印象。我只隱約記得撿瓶子的那一段時間里,收破爛的老頭每次看到我的時候,都在笑瞇瞇地和我打招呼,詢問我撿來的瓶子攢得咋樣了,夠不夠賣五毛錢的?一分錢一個礦泉水瓶子,五毛錢便得五十個;如果我運氣好的話,能撿到啤酒瓶,那我便走了大運,啤酒瓶五分錢一個。 當(dāng)我攢夠十個五毛錢的時候,那一刻,熱淚頓時充滿了眼眶,我終于能吃一碗水盆羊肉了。水盆羊肉店就在校門的正對面,每當(dāng)快到飯點的時候,一縷縷羊肉的清香總會準(zhǔn)時撲鼻而來,饞得我直流口水。在那時,五塊錢可是我三天的生活費,盡管香甜的美味就在眼前,然而我依然在學(xué)校的食堂里啃饅頭,我不斷在想象嘴里咀嚼的饅頭就是羊肉。直到羊肉的清香饞得我終于忍不住的時候,我開啟了撿廢瓶子的蹉跎歲月,那一段日子,盡管過得苦些,但是我卻樂在其中。 “叮鈴鈴”,下課鈴響了,老師剛剛走出教室,我和唐便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向校門口的水盆羊肉店奔去,我跑得氣喘吁吁,她也跑得長發(fā)紛亂,然而我們的內(nèi)心都是激動不已。剛剛下課的緣故,店里的人還不是很多,老板看到身穿校服的我們,笑了笑,并招呼我們里邊請。我讓唐先找位置坐下,徑直來到點飯臺前,要了一碗水盆羊肉,我將口袋里捂得發(fā)燙的一塌錢交給了收銀員,那一刻,我的心里沒有不舍,只有滿滿的激動。 在等飯的過程中,唐的表情有點不太自然,這是她第一次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而且后來那些吃飯的顧客總會投來一絲目光,一時惹得她臉紅不已。她低下了頭,甚至不敢直視我,我踢了她的腳,她迅速抬起頭,裝作怒氣沖沖的樣子,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直接用她的眼神將我瞬間秒殺。然而,在她生氣的瞬間,熱騰騰的水盆羊肉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 只見那青瓷白碗里的嫩紅肉飄浮在冒著熱氣的清湯表面,一團(tuán)團(tuán)的油滴將清湯點綴得星星點點,肉塊底下的粉絲若隱若現(xiàn),一簇小蔥為眼前的水盆羊肉增添了一抹別樣的青綠,兩塊烤得白里透黃的月牙型燒餅靜靜地躺在大老碗旁的小盤子里,另一個青瓷大空碗擺在我們的中央。唐看了看鮮紅的肉塊也饞得直咽唾沫,我也是一個神態(tài),只是眼前的一大碗究竟該怎么分呢?唐還并不知曉今天我們倆人只能吃一碗水盆羊肉。當(dāng)她拿起筷子準(zhǔn)備夾起肉塊的時候,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真相。 我的腳瞬間遭了秧,被她狠狠地踩了又踩,我小聲說:“這一老碗,別說是你,就是我也吃不完,咱倆要是吃不完,那該多浪費啊?!碧坡犕晡疫@一番冠冕堂皇的回答,頓時點了點頭,我再次以蒼蠅嗡嗡般的聲音,小聲說:“你看看周圍的,再看看咱們的?!碧频哪抗庠谖业淖⒁曄颅h(huán)繞了周圍,只見其他客人碗里的肉明顯比我們的少了許多,他們面對唐的目光,也只是微微一笑。唐頓時明白了進(jìn)店時老板的那一笑,每位學(xué)生來他店里吃水盆羊肉的時候,他都會給予照顧,如果是兩個人,就是眼前的情況,但是量卻是兩碗的材料。 唐將水盆羊肉分成了兩碗,她的怒氣已消,不再對我怒目以待,只是在吃水盆羊肉的途中,不時在桌子底下將我踹一腳,而我卻顧不得這些,直接手握筷子開始享用眼前的美味。我夾起一塊紅肉,直接塞入嘴里,嚼了嚼,一股肉香頓時滋潤了我的心頭,在那一瞬間,渾身上下的各個關(guān)節(jié)眼頓時舒服極了,上了半天課產(chǎn)生的疲憊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經(jīng)過幾番狼吞虎咽,眼前的青瓷大老碗見了底,我斜靠在椅子上,飽嗝聲不時傳來,逗得唐直對我瞪眼。與我的瘋狂席卷相比,唐吃水盆羊肉的模樣則文雅了許多,細(xì)嚼慢咽,細(xì)細(xì)品味,哪像我簡直就是豬八戒吃人參果,完全不知什么味道。 那一碗水盆羊肉,我吃得很香,也記得很深,在以后的好幾天里,每當(dāng)飯點,我的鼻孔里都聞不到外面飄來的清香。我和唐之間的同桌友誼,在高考之前吃過一碗水盆羊肉之后,變得更加的友好,只是面對嚴(yán)峻的高考,我們只能將心思放在學(xué)習(xí)上。 高考如期而來,我們是同桌,但是卻被分在不同的考場,然而我們又非常的幸運,同處一個考點。高考之前的夜里,天降一場大雨,空氣涼爽了許多,我睡得很踏實,一覺睡到鬧鈴響。我早早起來,和以往一樣,站在校門口,等待唐的到來,在那時,同桌之間的相伴出行成為學(xué)習(xí)中的常態(tài)。那時的友誼也僅僅只是純粹的同窗情,學(xué)習(xí)上相互關(guān)懷,課余相互鼓勵,僅此而已。 第一門課是語文,雖說語文不是我的強(qiáng)項,但是唐卻學(xué)得很好,尤其是她的作文,每每當(dāng)作范文供全年級的同學(xué)學(xué)習(xí)。在唐的幫助下,我的作文也漸漸提高,后來,我與語文之間的緣分竟然越來越深,我習(xí)慣了課余寫點小文章,發(fā)在學(xué)校的校報上。每當(dāng)我的短文刊登在校報的時候,唐總是無比興奮的,這也是她的功勞。 語文課考完之后,唐出了考場,看到盈盈而來的她滿面的笑容,我便知道她考得很好。我告訴唐,中午吃頓好的,慶祝好的開始。唐稍作遲疑便和我一起去了水盆羊肉店里,我依然要了一碗水盆羊肉,她顯得非常的大方,我原本以為這次她還會再臉紅的,然而這次臉紅的卻是我,她瞪大了眼睛緊緊盯著我,我的臉頰迅速變得火辣辣的熱。我如同剛出閨房的小姑娘那般小聲說:“看啥,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沒見過?!碧瓶吹轿业木綉B(tài),開心得笑了起來,她的笑很甜很美。她笑的時候,我也在心里偷偷的笑。 唐吃完了水盆羊肉,大聲說:“高考完,我要吃十大碗水盆羊肉。”等她剛說完,她的眼眶便留下了淚水,小聲對我道了一聲謝,便轉(zhuǎn)身跑了。我遙望唐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唐的家境,我不是很了解,但從其他同學(xué)的口口相傳中,我也隱隱知道了點,如果她這次考不上大學(xué)的話,便只能永遠(yuǎn)待在家里務(wù)農(nóng)。 那碗水盆羊肉只影響了我的心情,對我的成績沒有任何的干擾,那年的高考,我考上了理想中的大學(xué),而唐卻落榜了。在學(xué)校辦公樓的大廳里,我遇到了唐,她對她的落榜看得很淡,只是一個勁地在說:“白吃了兩碗水盆羊肉?!?/p> 最后,一切成了定局。我考上了大學(xué),賣了所有的書,唐沒考上大學(xué),也把那些書賣了。同樣的三年,同樣的書本,唐比我多賣了五毛錢,然而我的心里卻堵得慌,我看得出來,她全身都在顫抖。那一刻,我多么希望,多賣五毛錢的是我,然而上天卻是這么的殘忍。 唐用最后賣書的錢請我吃了一碗水盆羊肉,只是那一次,只有我一人在吃,她說她要把我吃水盆羊肉的樣子永遠(yuǎn)記住。我眼含熱淚,吃完了一碗水盆羊肉,只是那碗水盆羊肉沒有一絲的香味,只有無窮無盡的苦澀。在她轉(zhuǎn)身離開的片刻,我給她說了聲,“對不起?!碧茮]有說話,只是笑了笑,便轉(zhuǎn)身離去。后來,我不斷在想,如果唐沒和我吃水盆羊肉的話,結(jié)果是不是不一樣呢?可惜,萬事無回頭,這世間也沒有假若。 如今又逢一年高考季,我的高考已過去許久許久,那一碗水盆羊肉的滋味依然存留在我的心頭,唐的笑依然在我的眼前,只是屬于我們的歲月已經(jīng)永遠(yuǎn)過去了,留給我的唯有漫長的思念和自責(zé)。 校門口的水盆羊肉店還在,而且裝修得富麗堂皇,只是那里沒了我和唐的身影,那碗水盆羊肉也不會再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