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書法家
我們村里嚴格說來沒有書法家,甚至能提筆寫字的也不多。 當年有仨。老會計,人瘦而黑,寫字就寫瘦金體,七仰八叉,賬單倒是做得挺仔細,某年月日,公社革委主任二桿子來村里調(diào)查,賒李二年家一只老母雞(蘆花母雞,鑒于還有下蛋的可能,挖河時用一個半工抵);老師,鄉(xiāng)下窮,但絕對尊敬知識分子,一個村里的人都喊老師,概莫能免。老師寫粉筆字順手了,用毛筆太軟,干脆撅一根秫秸梃子,蘸墨汁,寫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對聯(lián),有粉筆字的樸拙,這是有人出嫁女兒;下一個要算上我爺爺,我沒見過,只見過爺爺?shù)囊恢ЧP筒,年深日久,成了紫檀色,但絕對不是要命的紫檀木料。我爺早年吸大煙,我想寫字肯定抽象空靈,一撇在天,一捺在地,一點一橫都在空中游弋,這些筆畫早晚自己能相聚在一起。 我想說的還不是這,頭一個想到的是蝸牛,兒時在村口的石板橋上,從河里捉幾只蝸牛,放在石板上,左右以青磚做成一段跑道,當然沒有國際汽車拉力賽的驚險刺激,摔泥碗為號,幾只蝸牛賣命向前爬。后來我看過一個叫《極速蝸牛》的動畫片,最佩服的是導演,這小子少年時肯定和我一樣在村口的石板橋上組織過蝸牛比賽,夢想一只蝸牛能跑出超級賽車的速度。蝸牛爬過的痕跡就是蝸牛大師的書法作品,用筆穩(wěn),講究格調(diào),從不管旁觀者的態(tài)度,只顧自己運腕揮毫,近乎有金石之風的小篆,下筆如刀,斷盡金爐小篆香。 第二位屬于隱士,像隱居南山的陶淵明。靜水柔波。那時村前的小河比較清澈,不像現(xiàn)在,上游罐頭廠的廢水一開閘,渾濁如米湯,傾瀉而下,青蛙、小魚,極盡掙扎漂浮在水面上,這是能量無限、污染無限的人導演的一場自殺好戲,不說也罷,說了我怕那些水中的冤魂半夜去敲他們家的窗戶,索一條半條不值錢的小命。河蚌,與出淤泥而不染的蓮一個階級,暗無天日的地下生活,并未完全剝奪他們潔身自好的秉性,河蚌用柔韌的斧足,配以堅硬的貝殼,在泥之河里書寫逝水流年,是魏碑的忠實擁躉,筆式雄強、樸拙、自然天成(戊戌變法的康有為語)。 我最鐘愛的其實是另外一種字體——蝌蚪文。夏日里的荷花開得熱烈紛呈,蛙們的腎上腺激素無限分泌,這是自然給予的神圣職責,也是我們村里多少年以來從未缺少過蝌蚪文書寫的追根溯源。蝌蚪行文,其筆不凝不澀,筆畫渾然天成,且總是處在變化之中。村里的胡半仙,大字不識一個卻專治小兒夜哭,一枚禿筆在黃表紙上寫寫畫畫,全是別人難識的蝌蚪文,燒灰,裝進紅色香囊,掛在小兒脖子上或枕在頭下,夜哭即止。 倉頡,雙瞳四目,坐在村前的小河畔,看飛鳥掠過田野,飛翔的軌跡從容變化,心有靈犀,于是“鳥跡文”諳熟于心?!皞}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這是有關(guān)信仰的一種書寫,文字即能歌功頌得,當然也能記下斑斑劣跡,別看當下某些人物風光無限,揮斥方遒,說不定哪天東窗事發(fā),史書上也會留下并不光彩的一筆。 炊煙是一位形而上的民間書法大師,農(nóng)者荷鋤而歸,歸鳥折返故園,我們村里的風箱就組成了一幕田園協(xié)奏曲,炊煙適時登場。夜幕下的天空是百年的熟宣,一只裊無行跡的如椽大筆淡墨而行。有米芾的挺拔勁健,也有王羲之的渾厚爽勁,所到之處,鄉(xiāng)愁點點,寫出了游子遠離故鄉(xiāng)的淡淡淚痕。 【瓦上松】 我們村里有很多土屋,土屋相比于現(xiàn)在的混凝土結(jié)構(gòu)更憨厚、樸拙。我走近母親居住的土屋,一縷陳年的月光剛好迎面而來,撫摸我背井離鄉(xiāng)的脊梁,像母親,像多年不見又拙于表達的情懷。老瓦是老屋的羽毛,羽毛湛藍,過了很多年依然未改樸拙的質(zhì)地。 老瓦在鄉(xiāng)村的夜里格外安靜,任憑月光的清流淙淙流淌,濯洗鄉(xiāng)村的艱辛,帶去蒼茫的風塵。一片老瓦安放在老屋上久了,就成了鄉(xiāng)村里的精靈。 雨夜,雨聲代替了月光的關(guān)照,落在瓦當上清越、悅耳。我喜歡躺在老屋里聽雨滴落在老瓦上的聲音,像瓦松們的竊竊私語?!斑@串是我的珍珠手鏈,要多透明就多透明?!薄斑@滴是我的唇膏,微涼,微甜,像兩個月前春天的那場雨。只是那時我們剛剛睡醒,還有冷的風,呼嘯而過?!?/p> 雨夜里,老屋的屋瓦上起身站起那么多瓦松的精靈。有的在雙手合十,心中默禱著什么。有的張開胖乎乎的手臂,好像一踮腳就能穿破一千層夜雨,飛向夜的殿堂,更多的,是沉睡了許久,期盼到一場淋漓的雨,而歡呼,而雀躍,而順著筆直的瓦當在水流中嘻戲。 我看瓦松時,像面對幼年的自己。眉尖上尚有一滴夜露晶瑩,搖搖欲墜,瓦松屏住呼吸,怕一不小心驚動了這天地凝集之水。我喜歡在瓦壟上行走,那么高,以為站在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可以看見遠處的莊稼,可以看到白楊樹的樹梢,甚至也能和一株瓦松那樣,一踮腳,飛向無邊的蒼穹。 民間的瓦松,是苦水中泡大的孩子,生活教給了它們隱忍,可以熬過漫長的久旱無雨的日子。這時的露珠是瓦松的依靠,是母親,一滴一滴珍貴的乳汁,告訴它們堅強活下去?;钕氯ゲ庞邢M钕氯ゲ拍芎袜l(xiāng)村一起見證時光的更迭。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往往天賦異秉。赤腳中醫(yī)虎子爺,把瓦松在竹簿上風干,可以入藥,治便血、鼻衄。 我小時頑劣,不是下水捉魚,就是爬樹捉鳥,所以身上常常掛彩,一如英雄歸來。母親嘴里說著狠話,卻又命我爬上老屋的屋頂。新鮮的瓦松搗碎,可以止血——鄉(xiāng)下的母親往往無師自通,土法炮制的民間驗方,能止住我們的清貧與疼痛。 《唐本草》賦予瓦松一個詩意的名字——昨葉何草。可入畫,一縷月光,一片老瓦,一株青蒼的瓦松,擎一枚小小的紅花——那是微縮版的蓮花,可以安放鄉(xiāng)間的清貧,也能普渡那么多困頓的光陰。 我卻寧愿叫瓦上松。叫起來醒目,明亮,就像村里一個小麥膚色的孩子。 唐朝的李華應該也是瓦松為數(shù)不多的擁躉者之一,寫了一首《尚書都堂瓦松》,我愿意如數(shù)剽竊,不怕落個盜用版權(quán)的罪名。為了瓦松,值。 尚書都堂(唐·李華) 華省秘仙蹤瓦松,高堂露瓦松。葉因春后長,花為雨來濃。 影混鴛鴦色,光含翡翠容。天然斯所寄,地勢太無從。 接棟臨雙闕,連甍近九重。寧知深澗底,霜雪歲兼封。 編輯點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