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握在掌心里的綠百合
他與她的相見是一個偶然。然而,在這偶然之后,他心里卻再也移不走她的影子。 她長得不算最美,皮膚微黑,臉有些圓胖。她的脾氣也不太好,心性耿直,有些理想主義。但他卻在第一次相見之后便愛上她了,視她如生命中的綠百合。他在一則小文中這樣寫道:夜夢極可怪。見一淡綠白合花,頸弱而花柔,花身略有斑點青漬,倚立門邊微微動搖。先不說這小文寫于何年何月,但他對生命中美的渴望卻是時時在的。所以,她的出現(xiàn)便是他生命中水質(zhì)的流動,如同河岸與河水的關(guān)系一樣,是一種完美的融合。 那一天,她風(fēng)一樣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微短的頭發(fā),素色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她的口里吹著一枚銀色殼子的口琴,音律并不動聽,但那并不好聽的音律卻感動了他,讓他恍惚感受到她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目光跟隨她離去的背影直到很遠(yuǎn),卻依然不能平復(fù)那顆跳動的心。自那以后,他開始了長達(dá)四年的信件郵寄,借每一字每一句表達(dá)他海一樣深邃的愛情。他說:望到北平高空明藍(lán)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離得那么遠(yuǎn);他說:有了你在我心上,我不拘做什么皆不嚇怕了。你還料不到你給了我多少力氣和多少勇氣。在他眼里她是那般好,春水一樣地流著,稍有枯竭肢體便會讓自己感受到巨大的疼痛。 在長達(dá)四年的追求中,他寫給她的信有幾百封,他寫信的執(zhí)著像鳥愛著天空一樣沉醉。他甚至因為她的不理不睬去求告別人,讓他的師友幫助他實現(xiàn)愛的深沉。1930年7月,她出現(xiàn)在中華公學(xué)大學(xué)校長胡適的客廳。胡校長極力向她推薦了他,并贊他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天才,是中國小說家中最有希望的人。但她卻沒有多少熱情,表現(xiàn)也是不溫不火。胡適只能為他一嘆了,說他這樣的天才,人人都應(yīng)該幫助他,使他有發(fā)展的機(jī)會!胡適在隨后寫給他的信中說:“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但他又怎能錯用了情呢?他的愛已如巍巍高山,屹立起就不能平坦。 他固執(zhí)地給她寫信,要將她像綠百合一樣地握在掌心。他對她說:“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他甚至因為她產(chǎn)生對生命不二的選擇:一條是刻苦自己,使自己向上;另一條有兩條分支,一是自殺,一是……這其中的“一”他說的含含糊糊。沒辦法,他愛到已經(jīng)無法掌控自己。她的到來,如潮水一般沖垮了他之前建筑的防線,以及他所有的自尊,和所有作為才子的志氣。 1930年,他赴青島大學(xué)執(zhí)教。1932年,他親自趕往蘇州去看望她。期間,他從來沒有斷過寫給她的信件。那些微黃色的注著她名字的紙,鴿子一樣飛向她在的每一個地方。 那天的陽光很好,他站在張家的大門前輕叩門環(huán),長長的影子印在墻上,仿佛執(zhí)著的人手里提著的鞭子。開門的是她的二姐,一個喚做張允和的美麗女子。張允和說:你進(jìn)來吧!三妹去了圖書館。他喃喃不能語,只回了聲:我走吧。那份落寞,讓作為局外之人的張允和都感到了心痛。事后,張允和責(zé)怪了她那個驕傲的妹妹,也因了那次責(zé)罵驕傲的張家三小姐終于走進(jìn)他住的旅館,并邀請他回到了張家。 于是,一場堅持了許久的愛情豁然開朗了。他見到了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更因此堅定了娶她的信念。在回到青島后不久,他這樣寫信給她的二姐張允和:如爸爸同意,就早點讓我知道,讓我這個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那份焦急的心情如同小草渴望雨露滋潤一樣急切。又是很多個不眠之夜過去了,一個清晨,終于他收到了來自她的消息。她在電報里說:鄉(xiāng)下人,喝杯甜酒吧。于是,他的愛塵埃落定了。他焦灼的心也漸漸在這樣的落定中安靜下來。 婚后,在趕往家鄉(xiāng)的木船上,他原本是要去探望病危的母親的,然而船行出去不久他的心便開始思念她了。他寫信說:我離開北平時還計劃用半個日子寫文章,誰知到了這小船上卻只想為你寫信,別的事全不能做。而此后的很多年,每每想起她,他心底的柔軟仿佛再見到了夢中的那株綠百合,看它在微風(fēng)下輕動,看它嫵媚得像個美麗的精靈。文革之初,1969年冬,他作為反動文人被下放到甘肅改造。二姐張允和去看他。閑聊幾句之后,他突然從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來,面色羞澀且溫柔地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二姐張允和說:“我能看看嗎?”他把信放下來,又把信按在胸前,卻始終沒有遞過來,只是吸溜吸溜地哭起來,仿佛一個孩子。那一年,他已經(jīng)六十九歲了。 歲月,改變著他的容顏,卻從來沒有改變過他愛的初心。生活中,他們曾經(jīng)因為性情不合有過爭執(zhí)。在離開她一段時間后,他還曾經(jīng)認(rèn)識了一個喚做高青子的女人,但他對她的摯愛卻從未改變過。他說:三三,我現(xiàn)在還想起許多次得罪你的地方,我的眼睛是濕的,模糊了的。我覺得很對不起你。我的人,倘若這世界我在你身邊,你會明白我如何愛你!想起你種種好處,我自己便軟弱了……此一種的告白,讓現(xiàn)實的她對他的抱怨化成了流風(fēng),飛入時間的河里。 她的確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在他寫的小說《邊城》中他刻畫了翠翠,在小說《三三》中他描寫了一個年輕的少女。她們無一例外都是皮膚黝黑,相貌清秀,個個有著她的長相?!耙苍S別人問我:‘你在北平好!’我會說:‘我的三三臉黑黑的,所以北平也很好!’”這是他的原話,也是他愛到執(zhí)著的表現(xiàn)。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边@句話讓眾生不斷地咀嚼。這是他最真切的愛的表達(dá),她是他人生只若初見的開始,是他夢起的地方,如一株綠百合搖曳在門前。人世間,有些事說不清楚,但他對她的愛卻是執(zhí)著與固執(zhí)下的不停歇。他喚著她的乳名前行:三三,三三!這兩個美麗的字也留在了他生命的最終。1988年的一天,他因心臟病猝發(fā)在家中病逝。 作者:沈從文,一個浪漫而又在現(xiàn)實中行走的散文家、小說家,一個雖經(jīng)歷諸多生活磨難卻不改初衷的癡情男兒。他的愛就像春日溫和的陽光,可愛而又讓人憐惜地潑灑在中國的大地上。人們記住的不止是他充滿魅力的文字,更有他對愛情的恪守。握在掌心里的綠百合,是他的夢想,同樣也應(yīng)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