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畢業(yè)后的很多年我都在不停地問自己同一個問題，欠一個你常常惦記的人到底用不用還。

　　今年這是我來加國的第四個年頭了，今天的冬季的大雪好像比往年都要大很多，紛紛擾擾地飄下來，美麗卻又冰冷刺骨，可是即便如此整個街道上行人卻因為快到圣誕節(jié)的緣故還是很多，情侶們往來穿梭在馬路上各式秀恩愛，兒童由老人們牽著手里提著各種品牌的購物，我再一次擦拭辦公室玻璃窗上的水霧想試圖看清楚些，看看這個于我來說最近卻又最遠，溫暖而冰冷的世界。

　　正當我看得有些出神的時候，忽然背后響起了一陣音樂聲，我轉過身去看見禾西正搖晃著他手中的手機站在我的身后，而我的手機此時正在辦公室桌面上響著鈴。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正準備向他道歉時，他用加拿大男人特有的笑容朝著我笑，開口道“親愛的蘇可心小姐，請問今晚賞臉能和在下一起共進晚餐嗎”我遲疑了一下，莞爾一笑回答他道“當然了，我的榮幸”。在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后，他走了過來牽起我的手，輕輕在手背上吻了吻，便轉身離開了，我望著他有些激動離去的背影和自己剛才被他雙唇吻過的手，卻背過身捂住臉留下了淚，幾乎有些崩潰。

　　云天你知不知道，那個吻我的人不是你我有多么難過。

　　不，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二

　　晚上禾西如約地在公司樓下等我，他穿了一身灰色的西裝打了一把黑色的傘看上去十分帥氣瀟灑，他背對著我朝著公司對面的咖啡店里看著什么，那抹背影竟讓我看得有些出神，我站在那里看了好久直到他轉過來發(fā)現我，他趕緊快步地走過來給我撐傘，用手輕輕抖落我身上的雪花，伸出手把我的雙手包在他的厚實的大手取暖。

　　在同事眼里我們就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其實并不是。禾西是我在維多利亞大學讀研究生時認識的師兄，四年前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加國，他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都給予了我最大的幫助，而當時的我處于人生的低谷，這樣的恩情讓我無法拒絕。一直到了后來工作了，我們還是保持著一種友達之上，戀愛未滿的關系，我從來沒承認過我們之間的關系，他也從來沒有開口問過我的過去。

　　禾西把我摟在懷里，左手打著傘，滿臉笑容地問我“咱們今天吃點什么”。我把縮在圍巾里的脖子伸出來回答道“去我第一次打工的餐廳吧，很久沒去了”他看了看我，點點頭道“可心說了算”。我們上了車，一路上他車開得很慢，而我則是上車后簡單和他說了幾句話后邊倒頭睡著了，因為我睡得很淺的緣故，中途明顯感覺到他脫下了自己的西服蓋在了我的身上，我還是假裝繼續(xù)睡覺。

　　下車后我裝作朦朧地謝謝了他的衣服，并催促他穿上以免著涼，他卻笑嘻嘻地岔開話題說心很暖，我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愿回應，只能調侃地說道“你要是不穿，今天我就全按著貴的點了”。他看著我，也知道拗不過我只得乖乖穿上。進門后服務生把我們領進了一個別致的房間，坐下后我才知道在我睡覺期間禾西在手機上預訂了包間。

　　我們點了西式的牛排，開了瓶酒，很高興地開始聊起來了四年前他第一次在這家餐廳見到我的往事，那個時候我剛到加國，孤身一人生活十分拮據，在離學校不遠的一個餐廳里打工賺錢生活費，但因為我那時語言還很困難，所以常常在點餐的時候發(fā)生尷尬，而我遇見禾西則是因為當時我手滑打碎了盤子，恰巧盤子碎片劃傷了他的朋友，我十分過意不去便提出去照顧對方，可進一步了解才知道我們都是維多利亞大學的研究生，我劃傷的那男生和我同級不同系，禾西卻是我們的學長，得知此事后由于我是外國人的緣故他們當時主動向店老板攬下了所有的責任，保全了我的工作，我十分感謝他們。自那以后他們就經常來找我一起郊游，雖然我常常因為經濟實力的原因拒絕，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后來我們又有的沒的閑扯了很多，過程中又陸續(xù)開了幾瓶酒，我們很久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喝過酒了，后來我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再后來我只記得他抱著我上了車。

　　雖然有些醉但是還是有些許殘留的意識，回去的路上我感覺到禾西把車速依然放得很慢，割著眼皮我也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夜晚的橋路燈打在我臉上刺眼的感覺，由于不舒服我也會時常發(fā)出低聲的呢喃，當車開過獅門大橋的后，我恍惚之間聽見了他低聲的說了一句話，然后我底里一陣抽痛。

　　他說“可心，你知不知道你是我此生最愛的女人”聲音極低可是我還是聽在了耳里，放在了心底。

　　可是我太害怕了，太害怕去愛一個然后再失去他，我相信這可能是每一個失戀者的心魔。

　　三

　　有一種感情叫做你不說，我不問。

　　他把我送回家后叮囑幾句后轉身就離開了，我暈忽忽望著他離去的背影一個人在雪中站了很久，他的背影在路燈下拉得很長很長很像極了一個人，一個我常常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惦記的人。淚忽然就模糊了我的眼，順著臉頰就流了下來我沒敢伸手去擦，怕禾西忽然回頭看見，只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淚到底為誰而流。

　　大概因為明天是周末的緣故，我也沒有洗澡挺身躺上床便開始呼呼大睡起來了，我喜歡睡覺卻不是因為懶惰，而是比起現實來說夢境或許對我來說會更加真實。

　　恍惚之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背影，穿著黑色的運動背心正背對著我，我拼命地叫他，那人卻怎么也不答應，任憑我做出怎么努力也沒有回頭。我不停地哭喊，而那個身影卻逐漸開始模糊起來，我驟然一下驚醒，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到衛(wèi)生間，打開燈，鏡子里的自己滿臉淚痕。眼淚混合著頭發(fā)就這樣貼在我的臉上，此刻的衛(wèi)生間，鏡子里有了一個讓我陌生的女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沒有了愉悅和樂觀，整個人就會像沒有失去陽光的植物，枯萎然后死掉。

　　四

　　我點了支煙，站在窗邊開始回憶，伴隨著煙草獨特的香氣，我再一次想起來我的過去。

　　四年前我拋棄云天，對，外人都認為是我拋棄了重病的他，可事實并不是這樣啊，那年我們剛畢業(yè)，郎才女貌的我們本來計劃會先訂婚，等雙方工作穩(wěn)定后再做打算的?？墒撬麉s忽然被查出患有白血病，緊跟著父親心臟病發(fā)突然離世，父親尸骨未寒我母親帶著父親的遺產改嫁叔父棄我而去。這種爛大街的富家小姐落魄的故事戲劇化地就出現在我身上，可是我卻并沒有等到我的霸道總裁來拯救我，或許生活有的時候就是這么狗血，千萬別期待太多。

　　就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我經歷了人生的最低谷，那時每天唯一支撐著我活下去的動力就是云天，我陪他一起化療，給他講故事，削水果，給他講笑話，高額的醫(yī)療費讓我這個從前生活在殷實家境的嬌小姐淪落到街邊餐館的洗碗工，有時候一天四份工作，晚上回家躺下都有些困難，即便是這樣我也沒有想過放棄，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太拼命了，也太天真了，以為靠著自己的一雙手就可以在母親面前贏回尊嚴，可是我終究還是輸了，一敗涂地，有時候你會發(fā)現在錢面前，尤其是你急需的時候，你什么都不是。

　　有一天母親找到我，她對我說，我其實并不是她的親身女兒，而是父親在外面帶回來的私生子，她去并沒有告訴我這些年父親都沒讓她再生過一個孩子的原因。她說這些年她對我的愛并不是全是假的，但就現在來說我的存在會讓她在新婚的叔父朋友面前感到十分尷尬，于是她提出來條件說只要我愿意去加拿大并且答應她永遠不回國，她愿意承擔云天所有的醫(yī)藥費用。

　　那一刻我就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我口口聲聲叫了二十年媽的女人在我面前放下一張支票后，毅然決然地轉身離開，這種痛苦恐怕常人真的無法想象。

　　我知道她拿準了我現在困窘的經濟狀況和云天是孤兒的背景要挾于我，我沉默了很久后還是答應了她的條件。我看見這個看似絕情的女人竟然留下了眼淚，仿佛是一種釋然和解脫，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很諷刺，那個自己口口聲聲叫了二十年的媽，那些年撒過的嬌，說過的甜言蜜語，都像一記記耳光甩在自己臉上。

　　可是轉念間一想，我沒有母親，她沒有孩子，我們不應該有恨隔在中間，畢竟是父親對不起她，事到如今我唯一能為父親做的就是讓這個陪伴他最后，我叫了二十年媽的女人有一個解脫，這樣做對我們大家都好。

　　拿著辦下來的簽證手續(xù)，我一個人在街頭喝得酩酊大醉，一口又一口地灌醉自己，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向云天開口，不知道怎么才能說服自己才能拋下他一個人離去。那一夜至今我還記得，太漫長了，太多的記憶像火車穿過隧道一樣穿過我的身體，留下巨大的空洞，而這空洞怕是再也無法填滿了，在時光的荒原里我們注定是要錯過了。

　　最后，像所有的離別一樣，我沒有留下任何的話，獨自去了一個陌生又冰冷的國度，到達那里后我曾經嘗試過很多辦法想試著了解他是否還過得好，可是他的博客自從我離開后就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

　　家庭突發(fā)的變故，讓我也看清楚了人心，太多的朋友逐漸對我疏遠，曾經說過的友誼地久天長原來都是假的，更或者有些朋友不分青紅皂白就認定是我拋棄了云天，去國外追求更好的生活，關于我的傳聞，可以說不堪入耳。

　　但我相信有些東西不必解釋，信你的人永遠也不會懷疑你，那些離你而去的注定都只能是個紅塵過客，不必挽留，不用難過。

　　五

　　當煙燃盡燙到了我的手后，指尖灼燒的疼痛感才把我的思緒從遙遠拉了回來。此刻已經接近了凌晨兩點了，每次一想到這些就會失眠，就會讓自己再一次陷入一種極端和死循環(huán)中，即便已經沒有了最初的痛苦，可是不可避免的還是會不自覺心疼。

　　就像一個人在碼頭等一輛火車，明知道結果，卻還是義無反顧地等下去。

　　禾西，禾西，我如果能早一點遇見你，那我今生一定別無所求。

　　六

　　圣誕節(jié)快到了，我早已偷偷準備好了給禾西的禮物，是一個我自己縫制的圣誕帽，離開中國后已經很多年我沒有自己手工做過東西了，為此我還特別繡上了上次和他去唐人街買的亮片，閃亮亮地十分漂亮。我還自己做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留著自己戴。我把準備好的禮物裝在了一個小盒子里然后還放上了一張愛心小卡片準備下班開車去給他。

　　禾西的家住的有些遠，開車還要好一段路，未免無聊，期間我打開車載電臺準備消磨下時間，隨手打開的電臺里，正在播放的是一個情感類的節(jié)目，女主持的聲音非常好聽有種獨特的魅力，再加上配合一段悠揚的抒情民樂，會讓人有一種想要睡覺的欲望。正在我略略有些困意時，電臺里的女主持開始解答一個問題，她說，等一個人太過痛苦，或許過去很美好，可是我們終究不再年輕，就讓美好成為回憶，直到我們彼此生命的盡頭，讓那個自己就留在那里，永恒會是我們的心。

　　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糾纏著困擾著我的過去就讓它一直在那里，畢竟我們不再年少。我想通了，應該珍惜此刻的眼前人，禾西或許才是那個真正適合我，陪我走到時間荒原的那個人，這才是上帝給我最后，也是最好的結局。

　　開著開著，我心里竟然一酸，留下了淚，仿佛是對曾經自己的告別和洗禮。

　　七

　　把車停在地下車庫后，因為我有禾西家里的鑰匙，所以我并沒有敲門就徑直走了進去。打開他家的鐵門柵欄時，我看見他院子里的花都謝了，一派枯槁之景。我打開門后，放下東西后就呼喊他，準備給他一個驚喜?？墒呛孟窨礃幼铀⒉辉诩?，整個房間安靜得出奇。我本來想趁著他沒有回來幫他收拾下房間，可是就在我跨進他房間門的那一刻，我整個人一下驚呆了。禾西**著身體和另一個男人徑直躺在床上熟睡著，床上十分混亂，衣服褲子什么都有。我一直盯著禾西看了很久，這個一直以來帶給我歡樂和安慰的男人居然會如此不堪，枉我還準備放下一切接受他。

　　我鎮(zhèn)定地讓我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我轉身就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禾西，這個我一直相信并正準備接受的男人就這樣在我的心尖上插上了一刀，這種感覺無法用物理痛苦來形容。

　　八

　　我違背了當時終身不再回國的承諾，坐在飛往故鄉(xiāng)的飛機上，這些年的一幕幕就這樣清晰地浮現在我眼前，像昨天，又像今天。太多的傷心和難過用上心頭卻化為一陣陣的麻木涌上心頭。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真的可能就在一念之間。

　　下飛機的時候，接機口擠滿了人，而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里任人群把我擠來擠去。四年了，再一次踏上這片土地卻比離開時還要難過。我掏出電話卻又不知道打給誰，鎖屏解了又解。在這個被我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我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只能湊合地先找個酒店住下，再慢慢考慮接下來的安排。

　　第二天我決定重返母校，那個我見證我曾經光輝與不堪的地方，那里承載了我太多的歡樂與悲傷回憶。我又想起了云天，秋天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去撿拾落葉。一個人走在楓葉林道上，人或多或少都會有落寞的感覺，腳下踩著枯葉嘎吱作響便是此刻唯一的趣味了。

　　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悲歡離合，現在我也只能獨自一人默默咀嚼，孤單承受了，就如同喉嚨里卡了一根要命的魚刺，越吞咽就只能越疼。

　　或許這就是佛經講的人世最大的悲哀，求不得，愛別離。

　　九

　　我最后在天府之國成都落了腳跟，開了一家咖啡店，生意還不錯，偶爾也會關上鋪子出去旅行郊游。直到有一天我在看書的時候，博客更新的框欄忽然間跳了出來，叮咚一聲著實嚇了我一跳。點開一看我竟然愣住了，是云天的博客更新了，這些年我無論怎樣也打聽不到他的消息，抱著萬分激動的心情我滑動鼠標點開了網頁提示，那是一篇標題名叫《愛過》的博客文章。看到標題后我心里立馬咯噔了一聲，滾動著鼠標翻看著，當看到正文配圖的那一瞬間我崩潰了，不顧形象地沖進了衛(wèi)生間。

　　博客上的那張照片，是我昨天澆花時候的照片，照片下面手寫了一句話。

　　知道你還好，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必再打擾。

　　這樣也好，歲月安穩(wěn)，我們都回不去了。

　　我哭得一塌糊涂，興奮之余悲傷無盡蔓延，反復地追問自己為什么會再一次錯過他，也怨怪上天沒能給我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不過讓我知道他此刻還活著，或許活在我不知道的某個角落。

　　讓我又想起了林徽因的那句，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無論在他眼中我最后成了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我都不會再去解釋了，不是因為沒有必要，而是不再重要。

　　十

　　就這樣恍恍惚惚之間又過了兩年，一天我忽然間收到了個包裹，是跨國的。我猜到了禾西寄給我的，卻不知道這封信卻是太平洋彼岸他的律師所寫，。

　　內容大致如下：蘇可心小姐，禾西先生于去年四月中旬去世，他在遺囑里申明所有財產最后屬于你，請您切莫推辭。另外這枚鉆戒是他過世時緊握在手中的物件，戒指內壁上刻著您的芳名，請您收下，逝者已逝，節(jié)哀順變，原諒我沒能第一時間告訴您。如果有時間，也希望您能夠回來看一眼，這個曾經的地方，有些東西我不能郵寄給您。

　　那枚戒指我戴在了左手無名指上，那個離我心臟最近的地方，君已故，我卻要窮盡一生卻憑吊。

　　我對禾西的誤解以致我沒能陪伴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他以這種極端的方式迫使我離開他，他的愛太深沉了，而我或許真的是個災星吧，無論是云天還是他，都讓我終身愧疚萬分。

　　十一

　　我想今生我都不會再有比這些年更糟糕的經歷，但同樣也再也不會遇到比禾西更愛我的人。有人說愛情是杯鶴頂紅，而我卻愿意飲鴆止渴。

　　后來我關掉了在成都咖啡館，一張機票再一次地回到了加國，這個讓我?guī)е迊?，卻攜著愛匆忙逃離的國度。一下飛機，寒意就立馬籠罩而來，漫天的飛雪跌落在我身上，輕柔地像極了禾西的擁抱，不知道這雪會不會是他送給我的歡迎禮。我圍了條那年生日他送我的麋鹿圍巾，拖著行李箱走在街邊，在謝過很多個上前詢問我是否要搭計程車的司機后，我開始慢慢地品嘗這雪景，無數的記憶開始涌現，黑框眼鏡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當你想著一個人，然后走在風景里，冥冥之中也就成全了回憶，那個律師所說的，無法寄給我的，恐怕就是感情。

　　我住進了禾西的老房子里，一切都還是沒變，只是那個人不見了，院中的花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