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記憶
我從南街搬到城西鳳凰花園來住,已經十四年了。因為老房子還在南街,所以短不了還要時不時過去跑跑。盡管這座老房子早已不是那座承載著我從小長大經歷情感的老屋,但它畢竟是老屋的“后代”?。⊥娝?,我總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那座三十多年來一直清晰地烙印在我心上的老屋。 我家那早年的老屋,位于草堂巷巷口南側,臨街。當年那條短短的巷子,我家的墻壁就占了長長的一段。我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還有阿公阿婆(爺爺的哥嫂),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自幼先天不足、弱不禁風的我,體質曾被醫(yī)生形容為“一鍋粥只有幾粒米”;讀小學時病歷就厚厚一大本了!把我從小帶大,奶奶歷經了多少個夙夜憂心、含辛茹苦的日日月月年年??!我能長大成人,是四位老人百般呵護、悉心照料共同創(chuàng)造的奇跡!——而這奇跡,就是在那老屋里創(chuàng)造的。那里有過我太多太多的溫馨親情,有過我太多太多的幸福快樂;那里留下了我一段夢幻般的歲月,一段黃金般的記憶…… 老屋坐西朝東,并不大,與從前大戶人家的深宅大院相比,小多了。主屋就只是一個徽型四合屋:堂屋中間是天井,上方是堂前,南北兩側各一間房,稱上房;堂屋下方有與上房對應的兩間房,稱下房。上房比較講究:窗戶大,四扇玻璃窗門,里面顯得敞亮;而下房就比較簡陋了:窗戶小,只有兩扇紙糊的窗門,里面自然暗一些。堂屋北側上房下房之間是通道,旁邊有一道半圓頂的門洞通往廚房。堂屋南側上房下房之間,則是一間木壁紙窗的廂房,與下房形成套間。這廂房和北側上房,曾是我的書房兼臥室。年少歲月,書桌前臺燈下,寫作業(yè)時的冥思苦想,寫作文時的自得暢快,寫宣傳稿時的激揚文字,寫信給父母時的下筆沉吟,……種種情景幾十年來仍然時有回想,恍如昨日;抑或在夢中重現。 堂前正中,很長一段時間里掛著毛主席畫像。后來,還并排掛過偉大領袖和英明領袖的畫像。沒幾年,這里就掛《朱子家訓》了,兩側是“事能知足心常愜,人到無求品自高”這樣一副對聯。這中堂下方是一張長條桌,中間是自鳴鐘并一邊一個插瓶;左側是一個比較大的青花大插瓶;右側與之對應,是一個屏風鏡,朝向堂前中央斜置著。一張八仙桌緊靠著長條桌,兩邊一邊一把椅。往前又是一張八仙桌,四邊是四個方凳。堂前兩側各是一個茶幾并一邊一把椅。“家訓”和對聯都是爺爺的書法。掛舊了就寫新的,先后大概換過四五次。他老人家寫最后一次的時候,已經八十歲了。多年來,對這“家訓”和對聯,到過我家的人,大都留有印象;而了解我家的人,就更有真切的感受了。 堂前平常是接待來客的地方,過年時是家人團圓吃年夜飯的地方。我小時候過年時,長年在外地工作的我的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和兩位姑姑,會帶著我的兄弟姐妹們回家來;真正到齊時,足足有二十多人。那團圓熱鬧快樂幸福的場景,一直是我記憶中的珍寶之一!多年來,每逢親人相聚,便會共話當年:一起回憶大團圓的種種場景,各自描述大團圓的種種氛圍,彼此交流大團圓的種種趣事,共同回味大團圓的種種細節(jié);深深地沉浸在對逝去親人的懷念之中,深深地沉浸在對家庭親情的感懷之中…… 堂屋里,除了堂前和四間房間是木板地之外,天井下及周邊都是石板地,因而夏天非常涼快。當年,鄰居農家的大哥,就常常到我家的石板地上來睡午覺。我讀小學中學那會兒,每到暑假,經常把堂前的八仙桌搬到天井下來寫作業(yè),那可真是涼快!那年月時興組織“學習小組”:住處相隔不遠的幾個同學集中到一個同學家里一起寫作業(yè),“互相學習,互相幫助,互相監(jiān)督”。我家就是這樣一個場所。然而小孩子哪真有那么自覺的?男男女女幾個,“學習”“幫助”了一陣之后,不就說說笑笑追逐嬉鬧起來了?當然少不了會斗嘴吵架,有時候嘴巴解決不了就動拳頭出手腳…… 誰“監(jiān)督”誰呢? 坐西朝東的堂前,背后是樓梯間,有樓梯通往閣樓。閣樓不住人,是放置雜物的。樓梯門就在堂前南側;而堂前北側也有一個木板門,打開往里走一步,就是一道通往后院的*開門。這個門洞有一道石門檻,兩側有大約一米多高的立地而起的條石,表面非常光滑。我小時候,夏天時,早上一起來,就喜歡裸露手臂往那條石上一靠——冰涼!門外,就是正屋后面的場院了。 場院不大,通常是雞鴨鵝們的樂園。穿過這場院,打開后墻上的門,就到菜園了。 我家這菜園的確不小,一年到頭蔬菜非常豐盛,青菜、蘿卜、小蔥、大蒜、油菜、韭菜、空心菜、辣椒、西紅柿、茄子、毛豆、豇豆、絲瓜、南瓜、玉米、紅薯,……多的是。 還有金針菜,還種過向日葵。菜園中間有兩顆香櫞樹,那果子有一種淡淡的柔和的香氣,摘下來拿回家放到枕頭邊很合適。我們家常常拿它來送人;也時常有人來我家討要這東西。兩棵香櫞樹的掩映之中,有一口井。旁邊搭著高高的石臺,上面是洗衣洗菜的石盆。小時候,奶奶到這井邊來洗衣服洗菜,我常常是要影子似的跟來的。這里天地可比屋里大多了,好玩多了:可以到處跑,玩泥巴,弄螞蟻,撲蜻蜓,追蝴蝶…… 不遠處,還有一棵枇杷樹、一棵棗樹哪!奶奶一邊做事還要一邊照看著我玩耍,叫著喊著不讓我亂吃,不讓我弄臟衣服。 家里的飲用水,便是來自菜園里這口井:用一根竹竿鉤子吊著一只小木桶下去,盛滿了水就吊上來,倒在兩只大木桶里;再一擔挑到廚房,倒進一口大水缸里。這擔水原先是奶奶挑;我十四歲起接過了這副擔子。起先只能挑兩個半桶,不長時間便能挑兩個滿桶了。這擔水我挑了四年,挑到我高中畢業(yè)離開休寧。挑這擔水,曾經使我的右肩膀上結起過一塊肉疙瘩,二三十年才消掉。 菜園后側院墻邊,種著一些竹子。 這菜園,一年當中很長的時間里都是綠色一片。最動人的,當然要數春夏時節(jié)了:枝繁葉茂,郁郁蔥蔥。在綠的主色調中,成熟的作物競相展示出各樣的色彩魅力。這不,“赤橙黃綠青藍紫”中,除了“藍”,都有了!這些色彩深淺錯雜,這些作物長勢各異,高高低低層次分明。讀高中那會兒,我經常在清晨跟著阿公下菜園,幫忙他擔水澆菜施肥。一夜露水打過,整個菜園里濕漉漉一大片。晨靄尚未褪盡,布谷鳥不知躲在哪兒咕咕地叫著。各種好看的鳥兒,三只五只,歡快地飛過來又飛過去;想停在這兒,又想停在那兒,往返回環(huán)嘰嘰喳喳。太陽照過來了,四下里是那樣的清亮,園子里彌漫著田野般清新的氣息…… 想有多舒心,就有多舒心!那枇杷和棗子可是太誘人了:菜園后側與鄰家之間的那道院墻并不高,因而時有 “知情”的半大不大的孩子,翻墻過來弄點吃吃一解口饞。萬一遇見我們家人也沒什么怕的,“嘿嘿”一笑了事。 因為我家房子夏天涼快,又有冰涼的井水,所以讀高中那會兒的暑假里,我的同學黃立華就常常在中午頂著烈日從北街騎自行車到我家來午睡。起來時就到這井里打桶水上來洗把臉——那可真叫涼爽! ……四十多年過去了! 如今回味起來,當年老屋里那一幅幅圖景,一幕幕畫面,真是有如詩歌散文,有如電視電影一般?。?/p> 那老屋,在我的經歷中,算是我家的“第一代”房子。一九八四年南北街拓寬改造,老屋正屋地塊整個被政府征用了,這正屋也就拆掉了;我家就在菜園地塊改建了“第二代”房子。到了九十年代末,隨著家庭歷史的變遷,仍在原址又將這房子改建成了現在這座“第三代”房子。 ——刻骨銘心的,自然是那“第一代”老屋。 我曾經無數次讀過教過《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亦曾無數次由魯迅筆下的百草園聯想到兒時自家的大菜園。我家這菜園,雖然沒有百草園那般風物神韻,也不曾有百草園那般玩樂情趣,更未曾“相傳”過“美女蛇”那樣的故事;然而“朝花夕拾”,斗膽大約是一樣的吧…… 幾十年來,總有一個畫面,在我的心靈深處始終——也定將永遠揮之不去: 年少歲月,夏日里,臨近傍晚時候,依然耀眼的夕陽掛在草堂巷的盡頭,把整條巷里映得金黃一片。 我常常喜歡往那巷口一站,沐浴在一片金黃之中。 ——那映到地上的影子,很長,很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