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銅梁土著，每當春節(jié)前后，看到都市人為看銅梁龍燈，冒著嚴寒長途奔來，心中總是竊喜：我厭倦了的東西，卻是都市人的寶貝，為了一時的眼福，就甘愿凍得鼻子發(fā)紅，手腳冰冷。我真可憐他們。

而且，都市人看到的是年味寡淡的龍燈。警戒線圈出一個舞龍場，觀眾遠在十幾米外，袖著手，縮著脖子，靜靜地坐在那里作壁上觀。舞龍人舉著龍燈，在火花里鉆，火陣里闖，就覺得眼花繚亂，美不勝收了。偶爾有幾粒水花突破警戒線，向頭頂飛來，就點燃了忘情的尖叫和驚喜的喝彩。那一刻，我真想大聲對他們說：沒有觀眾和演員的互動，沒有民眾激情的參與，沒有震耳欲聾的鞭炮在頭頂炸鳴，就不是在看銅梁龍。

還記得三十多年前，我第一次看銅梁龍的情景。

人潮，在節(jié)日的街頭奔涌，焰火，在飛轉的眸子里燦爛。在一陣急促而沉重的鼓點聲中，飛翔著無數(shù)的火把和閃亮的笑容。

龍燈出場了，鞭炮炸鳴此呼彼應，卷起熱烈與火爆，給那刀子一樣的寒風，糅進火辣辣的情愫。滿街人潮擁堵，里面的傾力向外扛，外面的尋機向里鉆，任濃煙嗆眼，耳朵震得生痛，也不讓步。龍燈隊的開道手樂呵呵一笑，點燃一掛鞭炮，在頭上旋舞。一陣陣驚叫聲炸出，人流就像快船犁過的江面，嘩啦一聲向兩邊分開。

如煙似夢的光波里，走出一笑傾城的美女，舉著的牌燈像燦爛的太陽，讓寒夜?jié)L動溫馨和暖流。舞蹈在前的“十八學士” ，是龍王的蝦兵魚將，顢頇，笨拙，都是癡呆的活寶。大鼓咚咚，如雷聲隆隆，銅鈸一響，云濤滾滾，高高的龍門橫擋面前。魚們聳身一搖，逆流而上，向著齜牙咧嘴的峭壁沖刺，飛騰，唇吻拼命張大，兩腮緊張開合，遒勁有力的尾劃出一道道優(yōu)美的弧線，躍上巖石嵯峨的龍門。一聲鑼響，魚蝦潛蹤，一條頭大頸長的正龍昂首翹尾，傲氣十足，板著龍王莊嚴、冷峻的面孔，牢牢地掌控著龍族。彩龍是嬌小的公主，最得寵愛，跟在正龍身后，輕快旋飛，活潑得意。梆子鳴響清脆，像一道嘩嘩流淌的山泉，震蕩夜空。一群身披竹葉的小伙粗放舞來——這是竹梆龍，帶來大山清新的風……緊跟著的是大龍，雍容華貴，集南龍的豪放和北龍的靈秀于一身，俊美的外表、優(yōu)雅的舞蹈，有中華龍的美名，是正龍的驕子，龍燈會的主角和靈魂，盡可任情率性揮灑心中的激情。大龍心領神會，由著性子，俯仰虬曲，回翔奔突，舞著驚濤裂岸的澎湃激情，舞出風卷云飛的情思意蘊。隨著他的舞蹈，場上氣氛高潮迭起。人潮洶涌中，那些年輕的媳婦們和舞龍人比著腿腳的靈巧，奔來閃去，摸龍角，扯龍須，摸著了，笑得流光溢彩，扯著了，就如獲至寶——據(jù)說，這些女人就會懷上龍種，早生貴子呢。

一切都按部就班，依序而行。大龍之后是板凳龍、柑子龍、小金龍、三條黲，然后是豬燈、牛燈、虎燈、麒麟燈，行進在腰鼓、連簫、花船之前，任何燈種都不敢另類胡來。正龍環(huán)視左右，為自己的駕馭能力而躊躇滿志，悠然自得。

突然，斜刺里殺出幾條稻草龍。舞龍人是丐幫，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沖撞而來。正龍慌了手腳，急忙閃向一旁，恭敬肅立。眾龍見狀，“唰”地一聲讓出一條路。草龍既不客套，也不寒暄，左翻右拐，逗趣尋樂，盡情撒歡。場上頓時充滿無比的幽默滑稽，讓人忍俊不禁。丐幫似乎更加放肆，停了龍舞，拄著龍桿，伸手乞討，肆意挑戰(zhàn)龍王神圣的威儀。正龍卻不急不惱，神色謙恭，默默肅立——原來，稻草龍誕生在所有龍燈之前，資格最老，任何龍遇見它，都必須禮讓。

這一讓，街頭激起浪花，向四周蕩漾。觀眾如同浮萍，隨波逐流。有的被踩掉了鞋，有的碰落了帽，有的擠丟了情郎——正無處尋找，耳邊呼呼聲起，幾支燒龍的竹筒花對著丐幫嗤嗤噴射?；鹈缣蛱?，一縷縷毛焦味兒彌漫開來……

草龍倚老賣老，火龍早就看不慣了?；瘕埿宰恿遥芬姴黄?，沖冠一怒，就耍起了脾氣，不看正龍眼色，便挺身而出，見義勇為。它探出頭來，張開大嘴，吐出熊熊烈烈的火焰。丐幫不敢戀戰(zhàn)，勒轉龍頭，倉惶撤離。觀眾害怕被火花燒灼，也急忙后退。火龍裹著煙云，卷起雄風，踩著鼓樂的節(jié)奏，一路奔來。鐵匠舀出一勺鐵水，往空中一拋，打花人揚起木拍，奮力一擊，“砰”——東邊亮起一蓬火，“呼” ——西邊燒起滿天霞?；鸹ㄈ缂t日粉碎，繁星天降，呼嘯綻放，燃燒奔逐，密密麻麻當頭罩來。觀眾盯住火花的落點，哄笑著左躲右閃。笑聲一停，一個圓圓的舞龍場拓展開來。夾道花、立柱花不失時機歡笑綻放，形成立體的火海。舞龍人頭戴草帽、上身**、下著紅短褲，舉著龍燈急速轉動，與火糾纏，與龍俯仰，翻滾跌撲，強力蹦跳。火花尖嘯著，四處亂濺，濃濃烈烈，連綿不斷，撲來嗆鼻的火藥味，撲來飄逸的黃煙。觀眾驚惶地大笑，狂喜地躲閃，又不住地抖衣服，抹頭發(fā)，怕被火燒，卻又期盼被燒著，因為，舞龍的火能燒去身上晦氣，燒出好光景，好運來啊。

就在這時，一把把雨傘撐開了。撐傘人有男有女，有單有雙。單個的傘下突然鉆進一個異性來，也不會惱，還親密地擠著挨著，一起跑火花。成雙成對的情侶就忘情了，發(fā)瘋了，不要命了，任那火花擊打雨傘，火熱怒放，男人緊緊抱著女人，女人偎著男人聲聲尖叫。吶喊聲，驚叫聲，喝彩聲、爆竹的炸鳴聲，歡騰的鑼鼓聲和此起彼伏的笑聲交織在一起。元氣淋漓的舞蹈和驚心動魄的觀賞交匯成蕩氣回腸甜蜜愜意的驚懼和顫栗。越舞越烈，越怕越愛，觀眾與演員、躲閃與追逐，現(xiàn)實與夢幻都在這火山爆發(fā)、火海倒懸中碰撞交融。

送人吉祥，心存歡樂，正龍志得意滿，完成了一次偉大的出巡，在龍子龍孫簇擁下，回駕龍宮。

街頭，燈火闌珊。夜，靜得出奇。遠處，一聲爆竹，沉悶炸響，月光清冽，臘梅的芳香在寒風里飄蕩開來……

而今，這樣的年味兒是沒有了。商業(yè)的介入，經(jīng)營者追求的是利潤，看龍為的是票房價值。節(jié)日的安全，讓地方官顧慮重重，于是，一條警戒線隔斷了洶涌的激情。

看不到的龍燈，回不去的春節(jié)，唯有殘存的記憶，唯有一聲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