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秋風(fēng)愁煞人
一 秋風(fēng)不住的颯颯的吹著,秋雨不住滴瀝滴瀝的下著,窗外的梧桐和芭蕉葉子一聲聲的響 著,做出十分的秋意。墨綠色的窗簾,垂得低低的。燈光之下,我便坐在窗前書桌旁邊,寂 寂無聲的看著書。桌上瓶子里幾枝桂花,似乎太覺得幽寂不堪了,便不時的將清香送將過來 。要我抬頭看它。又似乎對我微笑說:“冰心呵!窗以外雖是‘秋雨秋風(fēng)愁煞人’,窗以內(nèi) 卻是溫煦如春呵!” 我手里拿著的是一本《絕妙好詞箋》,是今天收拾書櫥,無意中撿了出來的,我同它已 經(jīng)闊別一年多了。今天晚上拿起來閱看,竟如同舊友重逢一般的喜悅。看到一同《木蘭花慢 》:“故人知健否,又過了一番秋……更何處相逢,殘更聽雁,落日呼鷗……”到這里一頁 完了,便翻到那篇去。忽然有一個信封,從書頁里,落在桌上。翻過信 面一看,上面寫著“ 冰心親啟”四個字。我不覺呆了。莫非是眼花了嗎?這卻分明是許久不知信息的同學(xué)英云的 筆跡??!是什么時候夾在這本書里呢?滿腹狐疑地拆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赐炅艘院?,神經(jīng)忽然錯亂起來。一年前一個悲劇的印象,又涌現(xiàn)到眼前來了。 英云是我在中學(xué)時候的一個同班友,年紀(jì)不過比我大兩歲,要論到她的道德和學(xué)問,真 是一個絕特的青年。性情更是十分的清高活潑,志向也極其遠(yuǎn)大。同學(xué)們都說英云長得極合 美人的態(tài)度。以我看來,她的面貌身材,也沒有什么特別美麗的地方。不過她天然的自有一 種超群曠世的豐神,便顯得和眾人不同了。 她在同班之中,同我和淑平最合得來。淑平又比英云大一歲,性格非常的幽嫻靜默。資 質(zhì)上雖然遠(yuǎn)不及英云,卻是極其用功。因此功課上也便和英云不相上下,別的才干卻差得遠(yuǎn) 了。 前年冬季大 考的時候,淑平因為屢次的半夜里起來溫課,受了寒,便咳嗽起來,得了咯血的病。她還是掙扎著日日上課,加以用功過度,腦力大傷,病勢便一天一天的沉重。她 的 家又在保定,沒有人朝夕的伺候著,師長和同學(xué)都替她擔(dān)心。便趕緊地將她從宿舍里遷到醫(yī) 院。不到一個禮拜,便死了。 淑平死的那一天的光景,我每回一追想,就如同昨日事情一樣的清楚。那天上午還出了 一會子的太陽,午后便陰了天,下了幾陣大雪。飯后我和英云從飯廳里出來,一面說著話便走到球場上。樹枝上和地上都壓滿了雪,腳底下好象踏著雨后的青苔一般,英云一面走著, 一面拾起一條斷枝,便去敲那球場邊的柳樹。枝上的積雪,便紛紛的落下來,隨風(fēng)都吹在我 臉上。我連忙回過頭去說道:“英云!你不要淘氣?!?/p> 她笑了一笑,忽然問道:“你今天下午去看淑平嗎?”我說: “還不定呢,要是她已經(jīng)好一點(diǎn),我就不必去了。”這時我們同時站住。英云說:“昨 天雅琴回來,告訴我說淑平的病恐怕不好,連說話都不清楚了。她站在淑平床前,淑平拉著 她的手,只哭著叫娘,你看……”我就呆了一呆便說:“哪里便至于……少年人的根基究竟 堅固些,這不過是發(fā)燒熱度太高了,信口胡言就是了?!庇⒃茡u頭道:“大夫說她是腦膜炎 。盼她好卻未必是容易呢。”我嘆了一口氣說:“如果……我們放了學(xué)再告假出去看看罷。 ”這時上堂鈴已經(jīng)響了,我們便一齊走上樓去。 二 四點(diǎn)鐘以后,我和英云便去到校長室告假去看淑平。校長半天不言語。過了一會,便用 很低的聲音說:“你們不必去了,今天早晨七點(diǎn)鐘,淑平已經(jīng)去世 了?!边@句話好像平地一 聲雷,我和英云都呆了,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以后還是英云說道:“校長!能否許可我們 去送她一送?!毙iL遲疑一會,便道:“聽 說已經(jīng)裝殮起來,大夫還說這病招人,還是不去 為好,她們的家長也已經(jīng)來到。今天晚車就要走了?!庇⒃普f: “既然已經(jīng)裝殮起來,況且一會兒便要走了,去看看料想不妨事,也不枉我們和她同學(xué) 相好了一場?!闭f著便滾下淚來,我一陣心酸也不敢抬頭。校長只得允許了,我們退了出來 ,便去到醫(yī)院。 靈柩便停在病室的廊子上,我看見了,立刻心頭冰冷,才信淑平真是死了。難道這一個 長方形的匣子,便能夠把這個不可多得的青年,關(guān)在里面,永遠(yuǎn)出不來了嗎!這時反沒有眼 淚,只呆呆的看著這靈柩。一會子抬起頭來,只見英云卻拿著沉寂的目光,望著天空,一語 不發(fā)。直等到淑平的家長出來答禮,我們才覺得一陣的難過,不禁流下淚來,送著靈柩,出 了院門。便一同無精打采地回來。 我也沒有用晚飯,獨(dú)自拿了幾本書,踏著雪回到宿舍。地下白燦燦的,好像月光一 般。 一面走著,聽見琴室里,有人彈著鋼琴,音調(diào)卻十分的凄切。我想:“這不是英云嗎?”慢 慢地走到琴室門口聽了一會,便輕輕地推門進(jìn)去。燈光之下,她 回頭看我一眼,又回過頭去 。我將書放在琴臺上,站了一會,便問道:“你彈的是什么譜?”英云仍舊彈著琴,一面答 道:“這調(diào)叫做‘風(fēng)雪英雄’,是一個撒克遜的騎將,雪夜里逃出敵堡,受傷很重,倒在林 中雪地上,臨死的時候做的?!?/p> 說完了這話,我們又半天不言語。我便坐在琴椅的那邊,一面翻著琴譜,一面嘆口氣說 :“有志的青年,不應(yīng)當(dāng)死去。中國的有志青年,更不應(yīng)當(dāng)死。你看像淑平這樣一個人物, 將來還怕不是一個女界的有為者,卻又死了,她的學(xué)問才干志向都滅沒了,一向的預(yù)備磨礪 ,卻得了這樣的收場,真是叫人灰心?!庇⒃坡刈×饲?,抬起頭來說:“你以為肉體死 了,是一件悲慘的事情。卻不知希望死了,更是悲慘的事情呵!”我點(diǎn)一點(diǎn)頭,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英云又說道: “率性死了,一切苦痛,自己都不知道不覺得了。只可憐那肉體依舊是活著,希望卻如 同是關(guān)閉在墳?zāi)估?。那個才叫做……”這時她又低下頭去,眼淚便 滴在琴上。我十分的驚訝 ,因為她這些話,卻不是感悼淑平,好像有什么別的感觸,便勉強(qiáng)笑勸道:“你又來了,好 好的又傷起心來,都是我這一席話招的?!?英云無精打采地站起來,擦了眼淚說:“今夜晚 上我也不知為何非常的煩惱焦躁,本來是要來彈琴散心,卻不知不覺彈起這個凄慘的調(diào)來。 ”我便蓋上琴蓋,拿 起書籍道: “我們走罷,不要太抱悲觀了。”我們便一同步出琴室,從雪花隙里,各自回到宿舍。 三 春天又來了,大地上蓬蓬勃勃地充滿了生意。我們對于淑平的悲感,也被春風(fēng)扇得漸漸 的淡下去了,依舊快快樂樂地過那學(xué)校的生活。 春季的大考過去了,只等甲班的畢業(yè)式行過,便要放暑假。 畢業(yè)式是那一天下午四點(diǎn)鐘的。七點(diǎn)鐘又有本堂師生的一個**。也是話別,也是歡送 畢業(yè)生。預(yù)備有游藝等等,總是終業(yè)娛樂的意思。那天晚上五點(diǎn)鐘,同 學(xué)們都在球場上隨意 的閑談游玩。英云因為今晚要扮演游藝,她是劇中的一個希臘的女王,便將頭發(fā)披散了,用 紙條卷得鬈曲著。不敢出來,便躲在我的屋里倚在床上看書。我便坐在 窗臺上,用手摘著藤 蘿的葉子,和英云談話。樓下的青草地上玫瑰花下,同學(xué)們?nèi)齼蓛傻淖咧?,黃金似的 斜陽,籠住這一片花紅柳綠的世界。中間卻安放著一班快樂活潑的青年,這斜陽芳草是可以 描畫出來的,但是青年人快樂活潑的心胸,是不能描畫的呵! 晚上的餞別會,我們都非常的快樂滿意。劇內(nèi)英云的女王,尤其精彩。同學(xué)們都異口同 聲地夸獎,說她有“婉若游龍、翩若驚鴻”的態(tài)度。隨后有雅琴說了歡 送詞,畢業(yè)生代表的 答詞,就閉了會。那時約有九點(diǎn)多種,出得禮堂門來,只見月光如水,同學(xué)們便又在院子里 游玩。我和英云一同坐在臺階上,說著閑話。 這時一陣一陣的涼風(fēng)吹著,衣袂飄舉。英云一面用手撩開額上的頭發(fā),一面笑著說著: “冰心!要曉得明年這時候,便是我們畢業(yè)了?!蔽也唤眯Γ愕溃?“畢了業(yè)又算得了什 么?!庇⒃普f:“不是說算得什么,不過離著服務(wù)社會的日子,一天一天的近了。要試試這 健兒好身手了。”我便問道:“畢業(yè)以后,你還想入大學(xué)么?”英云點(diǎn)首道:“這個自然, 現(xiàn)在中學(xué)的畢業(yè)生,車載斗量,不容易得社會的敬重。而且我年紀(jì)還小,閱歷還淺,自然應(yīng) 當(dāng)再往下研究高深的學(xué)問,為將來的服務(wù)上,豈不更有益處嗎!” 我和英云一同站了起來,在廊子上來回地走著談話。廊下的玫瑰花影,照在廊上不住的 動搖。我們行走的時候,好像這廊子是活動的,不敢放心踏著,這月也正到了十分圓滿的時 節(jié),清光激射,好像是特意照著我們。英云今晚十分的喜悅,時時的微 笑,也問我道:“世 界上的人,還有比我們更快樂的嗎?”我也笑道:“似乎沒有。”英云說:“最快樂的時代,便是希望的時代。希望愈大,快樂也愈大?!蔽尹c(diǎn)一點(diǎn)頭,心中卻想到:“希望愈大,要 是遇見挫折的時候,苦痛也是愈大的?!?/p> 這時忽然又憶起淑平來,只是不敢說出,恐怕打消了英云的興趣。唉!現(xiàn)在追想起來, 也深以當(dāng)時不說為然。因為那晚上英云意滿志得的莞然微笑,在我目中便是末一次了。 暑假期內(nèi),沒有得著英云的半封信,我十分的疑惑,又有一點(diǎn)怪她。 秋季上學(xué)的頭一天,同學(xué)都來了,還有許多的新學(xué)生,禮堂里都坐滿了。我走進(jìn)禮堂, 便四下里找英云,卻沒有找著。 正要問雅琴,忽然英云從外面走了進(jìn)來,容光非常的消瘦,我便站起來,要過去同她說 話。這時有幾個同學(xué)笑著叫她道: “何太太來了?!蔽页粤艘惑@。同時看見英云臉紅了,眼圈也紅了。雅琴連忙對那幾個 同學(xué)使個眼色,她們不知所以,便都止住不說。我慢慢地過去,英云看 見我只慘笑著,點(diǎn)一 點(diǎn)頭,顏色更見凄惶。我也不敢和她說話,回到自己座上,心中十分疑訝。行完了開學(xué)禮, 我便拉著雅琴,細(xì)細(xì)的打聽英云的事情。雅琴說:“我和她的家離的不 遠(yuǎn),所以知道一點(diǎn)。 暑假以后,英云回到天津,不到一個禮拜,就出閣了,聽說是聘給她的表兄,名叫士芝 的,她的姨夫是個司令,家里極其闊綽。英云過去那邊,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夸她好的。對 于英云何以這般的頹喪,我卻不知道,只曉得她很不愿意人提到這件事。” 從此英云便如同變了一個人,不但是不常笑,連話都不多說了。成天里沉沉靜靜地坐在 自己座上,足跡永遠(yuǎn)不到球場,讀書作事,都是孤孤零零的。也不愿意和別人在一處,功課也不見得十分好。同學(xué)們說:“英云出閣以后,老成的多了?!?/p> 又有人說:“英云近來更苗條了?!蔽蚁胗⒃颇睦锸抢铣桑喼笔恰靶乃馈?。哪里是苗 條,簡直是形銷骨立。我心中常常的替她難過,但是總不敢和她做長時的談話。也不敢細(xì)問 她的境況,恐怕要觸動她的悲傷。因此外面便和她生分了許多,并且她的態(tài)度漸漸的趨到消 極,我卻仍舊是積極,無形中便更加疏遠(yuǎn)了。 一年的光陰又過去了。這一年中因為英云的態(tài)度大大的改變了,我也受了不少的損失, 在功課一方面少得許多琢磨切磋的益處。并且別的同學(xué),總不能像英云 這樣的知心,便又少 了許多的樂趣。然而那一年我便要畢業(yè),心中總是存著快樂和希望,眼光也便放到前途上去 ,目前一點(diǎn)的苦痛,也便不以為意了。 四 我們的畢業(yè)式卻在上午十點(diǎn)鐘舉行,事畢已經(jīng)十二點(diǎn)多鐘。吃過了飯,就到雅琴屋里。 還有許多的同學(xué),也在那里,我們便都在一處說笑。三點(diǎn)鐘的時候,天色忽然昏黑,一會兒 電光四射,雷聲便隆隆地震響起來,接著下了幾陣大雨。水珠都跳進(jìn)屋里來,我們便趕緊關(guān) 了窗戶,圍坐在一處,談起古事來。這雨下到五點(diǎn)鐘,便漸漸地止住了。開起門來一看,球 場旁邊的雨水還沒有退去,被微風(fēng)吹著,好像一湖春水。樹下的花和葉子,都被雨水洗得青 翠爽肌,嬌紅欲滴。夕陽又出來了,晚霞烘彩,空氣更是非常的清新。我們都喜歡道: “今天的餞別會,決不至于減了興趣了?!?/p> 開會的時候,同學(xué)都到齊了。畢業(yè)生里面,卻沒有英云。 主席便要叫人去請,雅琴便站起來,替她向眾人道歉,說她有一點(diǎn)不舒服,不能到會。 眾人也只得罷了。那晚上扮演的游藝,很有些意思。會中的秩序,也安 排得很整齊,我們都 極其快樂。滿堂里都是歡笑的聲音,只是我忽然覺得頭目眩暈。我想是這堂里,人太多了, 空氣不好的緣故。便想下去換一換空氣,就悄悄 的對雅琴說:“我有一點(diǎn)頭暈,要去疏散一 會子,等到畢業(yè)生答詞的時候,再去叫我罷?!彼饝?yīng)了。 我便輕輕的走下樓去。 我站在廊子上,涼風(fēng)吹著,便覺清醒了許多。這時月光又從云隙里轉(zhuǎn)了出來。因為是雨 后天氣, 月光便好似加倍的清冷。我就想起兩句詩:“冷月破云來,白衣坐幽女。”不禁毛 骨悚然。這時忽然聽見廊子下有吁嘆的聲音,低頭一看玫瑰花下草墊上,果然坐著一個白衣 幽女。我吃了一驚,扶住闌干再看時,月光之下,英云抬著頭微笑著: “不要緊的,是我在 這里坐著呢?!蔽叶松癖阕呦屡_階,一面悄悄的笑道: “你一個人在這里做什么?雅琴說你病了,現(xiàn)在好了嗎?”英 云道:“我何嘗是病著, 只為一人向隅滿座不樂,不愿意去攪亂大家的興趣就是了。”我知道她 又生了感觸,便也不 言語,拉過一個墊子來,坐在她旁邊。住了一會,英云便嘆一口氣說:“月還是一樣的月, 風(fēng)還是一樣的風(fēng),為何去年今夜的月,便十分的 皎潔,去年今夜的風(fēng),便吹面不寒,好像助 我們的興趣。今年今夜的月,卻十分的黯淡,這風(fēng)也一陣一陣的寒侵肌骨,好像助我們的凄 感呢?”我說:“它們本 來是無意識的,千萬年中,偶然的和我們相遇。雖然有時好像和我 們很有同情,其實(shí)都是我們自己的心理作用,它們卻是絕對沒有感情的。”英云點(diǎn)首道:“ 我也知道的,我想從今以后,我永遠(yuǎn)不能再遇見好風(fēng)月了?!闭f話的聲音,滿含著凄慘?!?—我心中十分的感動, 便懇切地對她說道:“英云——這一年之中,我總沒有和你談過心, 你的事情,雖然我也知道一點(diǎn),到底為何便使你頹喪到這個地步,我是始終不曉得的,你 能 否告訴我,或者我能以稍慰你的苦痛?!边@時英云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我不禁又難受又 后悔,只得慢慢地勸她。過了一會,她才漸漸的止住了,便說: “冰心!你和我疏遠(yuǎn)的原故 ,我也深曉得的,更是十分的感激。我的苦痛,是除你以外,也無處告訴了。去年回家以后 ,才知道我的父母,已經(jīng)在半年前,將我許給我的表兄士芝。便是淑平死的那一天下的聘, 婚期已定在一個禮拜后。我知道以后,所有的希望都絕了。因為我們本來是親戚,姨母家里 的光景,我都曉得,是完完全全的一個舊家庭。 但是我的父母總是覺得很滿意,以為姨母家 里很從容,我將來的光景,是決沒有差錯的,并且已經(jīng)定聘,也沒有反復(fù)的余地了?!边@時 英云暫時止住了,一陣風(fēng) 來,將玫瑰花葉上的殘滴,都灑在我們身上。我覺得涼意侵人,便 向英云說:“你覺得涼嗎?我們進(jìn)去好不好?”她搖一搖頭,仍舊翻來復(fù)去的弄那一塊濕透 的 手巾,一面便又說:“姨母家里上上下下有五六十人,庶出的弟妹,也有十幾個,都和士 芝一塊在家里念一點(diǎn)漢文,學(xué)做些詩詞歌賦,新知識上是一竅不通。幾乎 連地圖上的東西南 北都不知道,別的更不必說了。 并且紈绔公子的習(xí)氣,沾染的十足。我就想到這并不是士芝的過錯,以他們的這樣家庭教育, 自然會陶冶出這般高等游民的人材來。處在今日的世界和社會,是危險不過的,便極 意的勸他出去求學(xué)。他卻說:‘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用愁到衣食嗎?’ 仍舊洋洋得意 的過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我知道他積錮太深,眼光太淺,不是一時便能以勸化過來的。我姨 母更是一個頑固的婦女,家政的設(shè)施,都是可笑不過 的。有一天我替她記帳,月間的出款內(nèi) ,奢侈費(fèi),應(yīng)酬費(fèi),和廟寺里的香火捐,幾乎占了大半。家庭內(nèi)所叫做娛樂的,便是宴會打 牌聽?wèi)?。除此之外便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么樂境。姨母還叫我學(xué)習(xí)打 牌飲酒,家里宴會的時 候,方能做個主人。不但這個,連服飾上都有了限制,總是不愿意我打扮得太素淡,說我也 不怕忌諱。必須濃裝艷裹,抹粉涂脂,簡直是一件玩具。而且連自己屋里的瑣屑事情,都不 叫我親自去做,一概是婢媼代勞?!畱蛄T曾無理曲時,妝成只是熏香坐?!闶翘嫖覍懻樟?。有時我煩悶已極,想去和雅琴談一談話,但是我每一出門,便是車馬呼擁,比美國總統(tǒng)夫 人還要聲勢。這樣的服裝,這樣的侍從,實(shí)在叫我羞見故人,也只得終 日坐在家里。五月十 五我的生日,還宴客唱戲,做的十分熱鬧。我的父母和姨母想,這樣的待遇,總可以叫我稱 心滿意的了。哪知我心里比囚徒還要難受,因為我所要做的事情,都要消極的摒絕,我所不 要做的事情,都要積極的進(jìn)行。像這樣被動的生活,還有一毫人生的樂趣嗎?” 五 我聽到這里,覺得替她痛惜不過。卻不得不安慰她,便說:“聽說你姨母家里的人,都 和你很有感情的,你如能想法子慢慢的改良感化,也未必便沒有盼望。”英云搖頭道:“不 中用的,他們喜歡我的緣由:第一是說我美麗大方,足以夸耀戚友。第二便是因為我的性情溫柔婉 順,沒有近來女學(xué)生浮囂的習(xí)氣。假如我要十分的立異起來,他們喜悅我的心,便完 全的推翻了,而且家政也不是由我主持,便滿心的想改良,也無從下手。有時 我想到‘天生 我材必有用’和‘大丈夫勉為其難者’這兩句話,就想或者是上天特意的將我安置在這個黑 暗的家庭里,要我去整頓去改造。雖然家政不在我手 里,這十幾個弟妹的教育,也更是一件 要緊的事情。因此我便想法子和他們聯(lián)絡(luò),慢慢的要將新知識,灌輸在他們的小腦子里。無 奈我姨父很不愿意我們談到新 派的話。弟妹們和我親近的時候很少,他們對于‘科學(xué)游戲’ 的興味,遠(yuǎn)不如聽?wèi)蛴瓮?。我的苦心又都付與東流,而且我自己也卷入這酒食征逐的旋渦, 一天到晚,腦筋都是昏亂的。要是這一天沒有宴會的事情,我還看一點(diǎn)書,要休息清凈我的 腦筋,也沒有心力去感化他們。日久天長,不知不覺地漸漸衰頹下來。我想這家里一切的現(xiàn) 象,都是衰敗的兆頭,子弟們又一無所能,將來連我個人,都不知是落 個什么結(jié)果呢?!边@ 時英云說著,又淚如雨下。我說:“既然如此,為何又肯叫你再來求學(xué)?”英云道:“姨母 原是十分的不愿意,她說我們家里,又不靠著你 教書掙錢。何必這樣的用功,不如在家里和 我作伴。孝順我,便更勝于掙錢養(yǎng)活我了。我說:‘就是去也不過是一年的功夫,中學(xué)畢業(yè) 了就不再去了,這樣學(xué)業(yè) 便也有個收束。并且同學(xué)們也闊別了好些日子,去會一會也好。我 侍奉你老人家 的日子還長著呢?!院筮€是姨夫答應(yīng)了,才叫我來的。我回到學(xué)校,和你們 相見,真如同隔世一般,又是喜歡,又是悲感,又是痛惜自己,又是羨慕你們。雖然 終日坐 在座上,卻因心中百般的糾紛,也不能用功。因為我本來沒有心腸來求學(xué),不過是要過這一 年較快樂清凈的日子,可憐今天便是末一天了。 冰心呵!我今日所處的地位,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闭f到這里,英云又幽咽無聲。 我的神經(jīng)都錯亂了,便站起來拉著她說:“英云!你不要……”這時樓上的百葉窗忽然開了 一扇,雅琴憑在窗口喚道:“冰心!你在哪里?到了你答詞的時候了。” 我正要答應(yīng),英云道:“你快上去罷,省得她又下來找你?!蔽抑坏闷擦擞⒃谱呱蠘侨?。 我聆了英云這一席話,如同聽了秋墳鬼唱一般,心中非常的難過。到了會中,只無精打 采地說了幾句,完了下得樓來,英云已經(jīng)走了。我也不去找她,便自己回到宿舍,默默的坐 著。 第二天早晨七點(diǎn)鐘,英云便叩門進(jìn)來,面色非常的黯淡。 手里拿著幾本書,說:“這是你的《絕妙好詞箋》,我已經(jīng)看完了,謝謝你!”說著便 將書放在桌子上,我看她已經(jīng)打扮好了,便說:“你現(xiàn)在就要走嗎?”英云說:“是的。冰 心!我們再見罷。”說完了,眼圈一紅,便轉(zhuǎn)身出去。我也不敢送她,只站在門口,直等到 她的背影轉(zhuǎn)過大樓,才悵悵的進(jìn)來。咳! 數(shù)年來最知心的同學(xué),從那一天起,不但隔了音容,也絕了音信。如今又過了一年多了 ,我自己的功課很忙,似乎也漸漸的把英云淡忘了,但是我還總不敢多憶起她的事情。因為 一想起來,便要傷感。想不到今天晚上,又發(fā)現(xiàn)了這封信。 這時我慢慢地拾起掉在地上的信,又念了一遍。以下便是她信內(nèi)的話。 敬愛的冰心呵!我心中滿了悲痛,也不能多說什么 話。淑平是死了,我也可以算是死了。只有你還是生龍活虎一般的活動著!我和淑平的責(zé)任和希望,都并在你一人的身上了。你要努力,你要奮斗,你要曉得你的機(jī)會地位,是不 可多得的,你要記得我們的目的是“犧牲自己服務(wù)社會”。 二十七夜三點(diǎn)鐘 英云 淑平呵!英云呵!要以你們的精神,常常的鼓勵我。要使我不負(fù)死友,不負(fù)生友,也不 負(fù)我自己。 秋風(fēng)仍舊颯颯的吹著,秋雨也依舊滴瀝滴瀝的下著,瓶子里的桂花卻低著頭,好像惶惶 不堪的對我說:“請你饒恕我,都是我說了一句過樂的話。如今窗以內(nèi)也是‘秋雨秋風(fēng)愁煞 人’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