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甜與蜜
從小喜甜食,所以我想五味中的“甜”,恐怕是最能純粹代表“幸福”的滋味吧?;蛘?,它也是一種被寵愛的味道。否則,我不會此刻想起我的奶奶和爺爺,心中會如此蕩漾起無邊的幸福。 奶奶總愛嘮叨我嘴饞,說我小時候每次追著父母出門上班時都嚎啕大哭。又笑呵呵地說她只一顆糖就能止住我的“聲淚俱下”。可能我真是饞,但也因為她的糖太好吃了。以至于我都懷疑自己可能因為想要吃她的糖,從小“演技”就不錯,從此愛上甜。 奶奶的糖不是糖煙酒公司貨柜里擺賣的那般,也不是過年節(jié)、辦喜事存留下來的余貨。那是她親手做的,存在一個白色陶瓷罐子里,罐子吊在廚房橫梁垂下來的竹籃里。每當我大哭的時候,她就轉(zhuǎn)身開了廚房門,搬了椅子,雙手托下籃子,拔了陶瓷罐的蓋子,揭去一層藍底白花的隔布,掏出來一枚,用了拇指和食指捏著走到我跟前晃。破涕為笑的我含著糖看她又把籃子掛回去,感覺著嘴里的甜就常常忘了為什么哭。 從她手里吃過的糖,只兩種口味:一種芝麻香、一種薄荷涼。 芝麻香的是軟糖,軟糯甜香;薄荷涼的是硬糖,清爽綿長。 長大了才知道,糖是奶奶趁著我午睡時偷偷做的,或是到巷口換的。尤其當我告訴她:夢里的我常常擔心那個白色陶瓷罐會空掉,結(jié)果從未“夢想成真”。她只笑不語,給我演示過一遍她的芝麻糖的制作過程。選了小種黑芝麻放鐵鍋慢慢炒熟,攤在簸箕上晾涼,再撥到鐵舂里搗成粉末。選了褪卻綠衣的綠豆仁,蒸熟了碾成粉;化了麥芽糖與綠豆粉泥熬煮成黏糊狀,趁未冷卻時均勻攪拌入芝麻粉。簸箕里薄薄撒一層炒熟的糯米粉墊底,把和好的黏糊攤到簸箕搟平,取了刀,細細地切成條分成手指粗細的塊狀,再裹上熟糯米粉,用糯米紙一小塊一小塊地包好,碼入罐子里。我斷然不可能會有奶奶這般賢惠,但那股芝麻甜香永遠都會鮮活在我的記憶里。 上學后,我注意到周末巷口出現(xiàn)“破爛換糖咯!”聲響時,奶奶便不再自己做糖哄我了。她只教我收集整理齊整紙皮、牙膏皮、曬干的橘子皮、磨平了底的膠鞋、破爛洞的鐵鍋、干凈的雞毛、雞內(nèi)金等等物件去跟“糖擔伯伯”換糖。誰曾想,從他手里換來的糖的味道竟如奶奶做給我的一般綿延著幸福感。周日上午他的銅鈴搖響在巷口,小伙伴們就各自從家中飛奔出來,圍著他看他做糖。我記憶里那琥珀色的糖漿被他快速地從銻桶里用兩根木棒絞拉出來,倒在抹了油的青石墊板上,同時拌入白色的薄荷油。他安靜地用兩根絞棒在熱氣升騰中揉搓攪和,嫻熟拉成長條,快刀再分出細條,搓成粗細均勻的長圓柱狀,最后切分成一塊塊琥珀色間著白色條紋的糖塊。我有種感覺便是我的整個少年時期的周末都洋溢在這種紅白斑馬紋樣的薄荷清涼中,似琥珀般透明又渾厚,通過它看到了這世間的所有都帶著甜香樣美好。 如此的幸福還有爺爺手作的蜜棗。他家后院栽了兩棵棗樹,他說棗樹能讓一個家有家的味道。我不懂這是什么邏輯,我還那么小,實在不懂這些。那時唯一懂的是,棗樹發(fā)新芽時我就再也不用穿棉襖了,過完梅雨連天的日子它們就滿樹滿樹地開花,暑假來時它們綴滿了果實,誘惑得讓我放了假就想和爺爺待在一起。明朗的夏日晨光伴著鳥鳴,爺爺便站在晃著陽光的窗戶外喚我:“丫頭,起來咯,爺爺口袋里裝滿了小甜棗?!彼谥姓f的“小甜棗”是樹尖上受光最多最紅的小果,棗尾帶著一根軟刺,甜脆可口,若不早起摘了,小鳥便會啄了吃。哥哥也愛極了這種棗的甜,他爬樹,我在樹下等,只見棗核落下,不見棗子落在我提起的花裙子里。爺爺就會喊:“別吃多了,壞了肚子,也給你妹留點,洗了再一起吃。”哥哥便爬得更高些,嘴里囫圇著說:“妹妹,等著我下來,哥給你摘更甜的?!蔽已鲋弊友手谒畱昂?!”。爺爺又喊了:“只摘變紅的,別摘光咯,給窩里的鳥留點。”爺爺就是這樣,哥哥摘啥果子都會囑咐別摘光,得給鳥兒留點。 棗樹上結(jié)出的棗略有不同,樹尖的棗小而甜脆,樹中的棗大而肉質(zhì)疏松,皮薄卻韌。小棗我們吃了;大棗水分不多,爺爺在它們未紅前采下來,用排針縱向?qū)椘ぞ鶆騽澠疲萑雺A水中去澀,焯過沸水。再過涼水漂洗瀝干后,放入糖鍋中用旺火熬煮,等到棗變軟轉(zhuǎn)黃時,加入春來采的棗花蜜再熬一小時,撈起放入大陶盆中靜置讓棗子充分吸收糖液,夏日正午陽光暴烈時將它們攤出簸箕曝曬到半干,用手捏成馬鞍狀,再繼續(xù)烘曬,直到棗子表面泛白成霜、內(nèi)里堅硬時儲存到密封罐里。秋來時嗓子疼,爺爺給泡蜜棗水喝,冬來熬湯制作甜點,爺爺將蜜棗做錦上添花的調(diào)味劑。偶爾,我和哥哥實在沒零嘴了,爺爺也會“賞”給我們肚里鬧騰的饞蟲。 這種甜蜜蜜的口齒生香,吮凈了指頭還想念的滋味啊,隨著他們的老去,還是那么幸福地滋養(yǎng)著我要前去的人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