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就是我在《陰影》一文中提到的國娃子，是和我同爺爺奶奶的后人。在農(nóng)村無所謂退休，六十二的年紀(jì)，里里外外，大務(wù)小事，依然是一把硬手。

骨肉能幾人，時看慰朝夕。以前，大哥和我共堂屋，后來輾場子到半里外的轉(zhuǎn)包建起了新房子。因為是從小的伙伴，有共同語言，每次回家都會隨意到他家坐坐。

老家屬于早陽坡，太陽一閃邊，正是攝影搶鏡頭的好時候。陽光灑在白花花的山巖上，折射著整個村子的勃勃生機；灑在屋旁微動的竹林中，搖動著和諧的炊煙和動靜得體的婆娑；灑在大哥古銅色的臉上，看得出心底的自信和整個秋的爽朗。

整個墩上的房子坐北朝南，太陽順著屋脊曬，大哥的也不例外。一群小豬在院壩里追逐撒歡，大哥在數(shù)著它們的個數(shù)。母豬將嘴筒子擱在高高的圈門坎上，哼哼嗒嗒，也想出來隨孩子們一起混個太陽曬曬，終是未能如愿。原來，大哥在圈門坎下挖了個小洞，小豬可以自由出入，吃食、曬太陽，無拘無束，大豬呢，只有望洞興嘆的份兒。

太陽漸漸升高，院壩里陽光滿滿，小豬一個二個在地上打滾、游戲，一只小豬爬在另一只小豬的背上，你背我，我背你，甚至幾只小豬爭著爬在一只小豬的背上……大哥“吼哧、吼哧”地趕個不停，還自言自語地說：“大白天，出丑敗相的”，接著又是“吼哧、吼哧”地趕個不停。

轉(zhuǎn)身見我立在身旁，稍有吃驚。

“什么時候回來的？”

“昨天下午?！?/p>

“放假了？”

“國慶中秋放8天呢！”

“哦，哦，那多呆幾天，多呆幾天！”

兄弟見面少不了寒暄，一起品茶，一起嘮嗑，融洽情感，溫暖心情。大哥取來兩把椅子，放在堂屋前的吞口里，就著溫暖宜人的秋陽，邊喝茶邊聊，細數(shù)著各自不同的大事小事。

聊著聊著，極大的情景反差激活我久久沉睡的記憶-----十多年前，四十幾的大哥，嫂子患病，四處求醫(yī)，終是無力回天，人財兩空。瞬間天崩地塌，不知所措，深陷崩潰落魄的邊緣。一雙不諳世事的兒女，年幼失牯，病魔無情地奪走他們本該和其他孩子一樣擁有的母愛，痛不欲生。好幾年，他都無法從絕痛的陰影里走出。

全家的衣食住行靠大哥一人支撐，所有的人情世故靠他一人打理。每次送走上學(xué)的孩子，他總是一個人獨自發(fā)呆，一呆就是老半天。淚流完了，接著就是沉默，沉默過后，才想起一整天沒有吃飯，肚子里咕嚕咕嚕像垮巖一樣直響。豬在圈里餓得亂叫；貓搖著尾巴纏著他的雙腿，喵喵地叫著要吃的；地里的農(nóng)活樣樣都做在別人后頭；孩子的成績直線下降……沒有人為他分擔(dān)，他已經(jīng)支撐不下去了。

四十幾的人，風(fēng)都吹得倒，比六七十歲的老人還不如。想著嫂子的臨終交待，無論如何也要把兩個孩子拉扯成人。就這樣，大哥一天一天地活著，熬著。

也是放假，返校之前思量著和大哥坐一會兒。

“孩子們上學(xué)去了？”

“去了?！?/p>

“剩菜剩飯，請你不好意思呢……孩子們吃了剩的，倒了可惜?！?/p>

正在吃飯的大哥，見我來到，略顯局促，不住地解釋。

“你吃你的，莫管這多，我就坐一會兒，假期到了，下午走?！蔽医舆^大哥遞過來的茶，邊喝邊說。

火坑的柴火上面，梭鉤上吊著一只鋼筋鍋，里面煮著孩子們吃過的剩菜。有幾塊骨頭、幾坨五花肉、幾片白菜，旁邊木椅上放著半杯白酒。木椅右邊是一只骨瘦如柴的老貓，吃力地啃著大哥丟給它的骨頭，還有五花肉。貓碗是一只缺了口的陶瓷碗，口邊一道黑圈，與麻色的貓渾然一體，沒有什么反差。

平日里，兄弟到一起喜歡喝“冷口酒”（正餐之外，好友一起臨時喝酒）。大哥不問，直接給我倒酒?！榜R上要開車！”我急忙阻止。大哥知道喝酒開車的嚴(yán)重危害，便不再說，繼續(xù)吃飯。一會兒，貓用爪子不停地刨著牙齒，大哥說，貓年紀(jì)大了，吃東西老是塞牙，吃飯也不行，估計管不長了。說著說著，大哥也用牙簽剔著自己的牙齒，說現(xiàn)在吃瘦肉硬是不行，牙齒疼過，有縫隙，經(jīng)常塞牙。接下來，貓子刨牙，大哥剔牙，大哥越剔越有氣，干脆把鋼筋鍋里的幾坨肉全部揀在了貓碗，嘆氣地說，搞不好了，牙齒都不讓吃東西了。

藤蔓分枝藤根情，散落五湖本同生，別離無言相牽掛，時光荏苒托福音?？磿r間，該走了，心里擔(dān)心大哥，還有那只與他相依為命的老貓。想著想著，就靜下來陪大哥多坐一會兒。無話找話，直到他心情好一點兒。

轉(zhuǎn)眼十多年過去，大哥說起現(xiàn)在的生活點滴，繪聲繪色，喜上眉梢。

看來，大哥轉(zhuǎn)運了。

嫂子去世多年以后，為了一雙無依無靠的兒女，一度沉淪的大哥，四處打聽能掙到錢的行當(dāng)。聽說喂本地原生母豬，國家一年補助500塊錢，小豬價格也不錯，沒有別的門路，他下決心養(yǎng)了一頭母豬。

第二年母豬下崽，加上種植白肋煙、魔芋、貝母等等，收入比以前翻了幾番，不僅解決了學(xué)生上學(xué)的費用，還還了部分欠帳。經(jīng)濟壓力減小，精神面貌變好，整個人的信心也就起來了。

再后來，國家實行學(xué)生免費、農(nóng)民免稅的惠民政策，大哥一年的收入逐漸有了節(jié)余，和其他村民又重新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

近幾年，大哥三間傳統(tǒng)的瓦屋整舊如新，通過改廁改灶，用上了淋浴、液化汽，水到缸里，路到院壩的，快遞購物，家電齊全，用的是無線網(wǎng)，玩的是智能機，日子越過越好。兩個子女成人成家，獨立生活，經(jīng)常給大哥帶回山外的稀有物品，大哥給孩子們收拾無污染、無公害的土特產(chǎn)，相互客氣，互通有無，其樂融融，讓人刮目相看。

兄弟倆談得正有興致的時候，捉小豬的客戶來了。大哥說，沒有了，別人給定錢了?？蛻舨挥煞终f，抓住兩只小豬，遞上3000塊錢，直說：“捉到豬兒喊，就是買豬人！”轉(zhuǎn)身笑嘻嘻地走了。大哥直搖頭，對著我連連嘮叨，你看你看，現(xiàn)在小豬俏，1500塊一個還要搶，這窩小豬15只，要賣兩萬多呢。這是我喂的第三頭母豬，都說我喂的母豬下的小豬架子大、肯長，一直都這樣俏呢。只是，這下又要得罪給定錢的人了。

就在大哥嘮叨之際，我暗暗為他算了一筆帳：今年的小豬、白肋煙、魔芋等收入，加起來已經(jīng)突破5萬，還不包括圈里的兩頭大肥豬和糧食收入呢。

黑色臉龐，鐵打骨骼，風(fēng)雨無懼，懷揣夢想，是大哥形像的量身素描。天氣好，怕影響大哥忙碌，便起身回家。大哥說，不急不急，俗話說“豬風(fēng)晴，狗風(fēng)下”，今天豬兒撒歡，有幾天晴的。于是，帶我看侄子自行設(shè)計安裝的充氧魚缸。這下，我真是開了眼界，鄉(xiāng)旮旯里，竟有人玩起了這高雅的玩藝兒。

我好奇地問：“侄子不在，你負責(zé)管理？”

“是的?？纯醋杂煽鞓返聂~兒，心里高興，心情愉快呢！”大哥得意地說。

由此我想，現(xiàn)在還真是個醫(yī)病、醫(yī)貧的好社會，國家“一增長兩不愁三保障”的脫貧標(biāo)準(zhǔn)，大哥早已超出此列；“有個小屋，有點余錢，能吃好喝好”的小康之家，大哥也綽綽有余。這不，大哥還自作主張加了一條：精神愉悅。

“大哥啊，大哥，你的小康水平比國家規(guī)定的還高呢！”我故意調(diào)侃。

“沒有，沒有，多了幾條金魚而已！”大哥邊說邊比劃，舒心的笑容，燦爛著整個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