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驚
我出生后,睜眼便望遠處的山。爹說我自帶乳名,便叫我望山。 南山是家鄉(xiāng)最大的山,抬頭便望到。雖然有時云霧繚繞,卻沒有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韻味。太陽一照,除了石頭,就是砂土,光禿禿的,并不漂亮。聽說,過去山上一片林,樹又粗又高,五六人抱不過來。到我爺爺?shù)臓敔斠惠?,人越來越多,都靠山吃山,要燒飯,造房,做家具,死了要做棺材,樹逐漸減少。應驗坐吃山空這句老話。到我這一輩,小時候山上還殘留幾棵樹,我曾去掏過鳥蛋,捉過知了。以后,今天砍個鋤柄,明天選個鐮把,蓋房找個樁……拾草的也趁沒人時卸下枝條,慢慢連根挖走。遍野苫草連根鏟了,也逐漸滅絕。山荒涼,秋收一結(jié)束,仍到處拾草人。人們用鐵爪筢把山一遍又一遍的反復搜刮,恨不得挖地三尺,草根全挖出。也難怪,山脊薄地,刨開便露出石頭,莊稼像燒香,矮矮的,瘦瘦的,秸纖細,一畝地也收不幾把。分的秸稈少,只好拾草。飯要熟,地瓜要煮,冬天屋子冷,炕離火不行。必須積點草。小時候,睜開眼背筐拾草已成習慣??吹綐渲Ρ銚炱?,鐵絲串上繩,到處扎樹葉。割完豆,拔豆根,已是常態(tài)。 丑曼同我一樣年紀。黑腚大兩歲,沒爹,像大人,主意多,俺倆聽他的。天天一起上山挖野菜,拾草,是最要好伙伴。 山里人窮,買不起鞋,常年赤腳,到落雪才穿上草靴。黑腚十來歲還沒囫圇褲子,屁股曬得黝黑,是名副其實的黑腚。丑曼長得渾實,爬樹捉知了,下河摸魚,都比我強??上樕辖怯袎K疤。說起痛疤的來歷,至今難忘。 那時窮,整天干活,肚子空落落的。小伙伴們聚一起,想法塞飽肚子。春天,河岸上的草苞,樹上的榆錢,槐花,剛出土的野菜花,苦菜根,瓜簍,弄到便填口里吃。整地刨出的地蝗,豆蟲,拾到的鳥蛋,甚至捉到的知了、螞蚱……都是難得的美食,得到會歡呼雀躍,抓緊燒熟分享。就連打地堰翻出的茅草根,用手一縷便放嘴里咀嚼,貪圖少有的甘甜;剛開的棗花,用舌尖舔難得的蜜香…… 那年春天,丑曼八歲,三個湊到一起,打起到兇婆家偷杏的主意。 兇婆五十多歲,裹過腳,個挺高,一臉麻子。她家場院邊種了三棵杏樹,夏天樹蔭一片,供大家乘涼。樹對著她家后窗。杏樹是兇婆的命根子,整天坐在窗前,沒等孩子走(jìn)便吼叫:“離杏樹遠點,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動歪腦筋先看我答應不答應!”聲音嚴厲,兇狠,響亮,聞聲便嚇得走開…… 兇婆出名厲害。有次不知誰把她的杏樹勒了很深的一圈傷痕,氣得兇婆大罵:“你個沒教養(yǎng)的,驢養(yǎng)的,(gǒu)娘養(yǎng)的,兔子操的……”見什么就罵什么,罵一天不重樣,吼一夜不口渴。 四月,杏熟了,樹枝搖晃,樹葉婆娑。顆顆熟透的杏在陽光下金燦燦的,黃得溢香,亮得誘人,誰見了都抑不住要瞅上幾眼。兇婆為防偷,把大花狗系樹上,日夜守護。只要狗一吠,兇婆會立即打開窗瞧,拄著棍棒,提燈籠追出…… 那天夜里,我們?nèi)齻€饞鬼臥在場院邊上溝里,瞅著樹上的杏,悄悄嘀咕,商量如何下手。 我對黑腚說:“其實你不用偷,她是你二嬸,討幾只杏,不會不給?!?/p> 黑腚說:“別說了,能便宜賣也不會送你。從沒吃她一只杏?!?/p> “太摳門,只有偷能治她!”丑曼說。 我說:“有狗拴樹上守著,人沒走到就叫,我看算了吧!”我擔憂。 黑腚說:“別打退堂鼓,要想法治她。狗對我熟,我去,不會叫?!?/p> 丑曼說:“杏樹杈多,好爬。采不難。問題是采了放哪里,身上沒口袋,總不能扔地上吧?” 我說:“我準備個簍子,你扔地上,我揀!” 丑曼說:“不能點燈,滾落地上看不見浪費了。只能揀了為算了!” 黑腚說:“還好,有星星照著,不算太黑?!?/p> …… 商量好,便分頭行動。黑腚回家拿玉米餅子,好喂狗;我回家找了籃子,子,準備盛杏;丑女用草繩將腰扎緊,防止掛扯。 沒有鐘,坐那里等夜深人靜時動手。 夜黑黑的,風帶著涼意,禁不住打顫。偷不光彩,心怦怦跳…… 不知挨了多長時間,我都困倦了。黑腚說:“估計都睡覺了,咱也趁早!” 我立即打起精神,想爬起來。 黑腚按住我,叮囑說:“我先上,先控制四條腿的,別讓它叫。”說著,便立起。拍拍我肩膀,讓我沉住氣,別沖動。 周圍死一般安靜,風兒輕輕,星星在眨眼。夜色愈加詭秘。 我瞧著他大步過去,那狗聽到腳步正要吠。黑腚忙招呼:“花花,別叫,是我。我給你帶吃的來了!”說著,將掰碎的餅子扔過去。 狗聽到聲音,認識他,沒有叫,搶著吃,興奮地跳。有繩子系看,無法撲過來。使勁搖動尾巴。 黑腚“花花”,“花花”的低聲叫著。走到跟前,掏餅子喂它。 狗高興地“嗚嗚”哼,聲音不高,邊吃邊貼著他腿摩擦。 黑腚把狗按倒,自己也蹲下。把餅送進狗嘴,邊喂邊撫摸,讓它聽話。 狗乖乖地偎依著他,邊吃,邊不停地搖擺尾巴。 過了一會,黑腚一手按著狗,一邊向我們招手。 我們急忙趕過去。 狗聞聲要爬起,黑腚撳住它,把狗嘴攥住,拍著它頭說:“自己人,別叫!” 丑女幾步跳上樹,開始行動。不一會,便聽到“巴滴”“巴滴”杏落地。 我急忙提籃子去揀。一會身后,一忽兒身前,有的還打我背脊上。有的落地便爛了,我舍不得丟,拾起便填嘴里,一邊又尋找…… 黑腚不停地與狗交流。撫摸著它。 狗看著我們,像無事一樣,不再驚恐。 籃子漸漸裝滿…… 正興奮,突然“咔嚓”一聲,樹枝斷了。“咚”丑曼由高空跌落地上。 狗猛然大驚,狂吠不止。 我急忙去扶丑曼,她俯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如何辦,心跳得厲害。 黑腚也怕了,急得束手無策,直跺腳。連說:“禍闖大了,鬧不好要出人命,咋辦呀?” 聽到狗吠,兇婆提著棍棒的燈籠,穿褲頭,披上衣,袒露著(nai)子奔了出來。口里罵道:“你們這些該死的賊……”見是我們,又突然改口說:“這幫野孩子,半夜還出來尋事?”見丑曼伏地上,忙去拉。 丑曼翻過身,已人事不省,臉磕破了,血在涌…… 兇婆沒有罵,樹枝斷了也全然不顧,急忙催促說:“趕緊送醫(yī)院呀!” 黑腚忙背起丑曼,向醫(yī)院奔去…… 不過還好,丑曼不一會便蘇醒過來,醫(yī)生說只磕破皮,流了不少血。無生命危險。 我回家挨了爹的巴掌。黑腚娘也為丑曼的摔傷不平。說:“女孩子臉面最要緊,弄個傷疤如何嫁人呀!” 兇婆提著杏也到醫(yī)院探望。囑咐說:“要吃杏,咱白天采,別再夜里冒險了!” 一場虛驚就這樣過去。覺得兇婆沒有想像的厲害,也對不住丑曼。 后悔頭腦發(fā)熱做了蠢事。我內(nèi)疚,自責,一直羞于啟齒。 一晃幾十年過去,中華大地發(fā)生天翻地覆變化。兇婆已去世。杏樹和場院建成農(nóng)家樂。家鄉(xiāng)靠山吃山,山貨,石材,旅游,讓鄉(xiāng)親走上富裕。鄉(xiāng)村用上液化氣,空調(diào)。到處是草,養(yǎng)殖牛羊,沒人拾草。山青了,水綠了,窮困不見了,家家住上瓦房和新樓,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往事,早被遺忘,很少有人提及。我每次探鄉(xiāng)卻成經(jīng)久不衰話題。 大學畢業(yè),我分配在外地工作。丑曼考取了省林學院,分配在林業(yè)局,失去聯(lián)系。黑腚因為老娘,沒有離開家鄉(xiāng)。改革開放后,土地承包,他同幾個鄉(xiāng)親選了荒山。經(jīng)過幾年努力,森林覆蓋達到百分之九十以上。山上除經(jīng)濟林,還有果園,栽種核桃,栗子,蘋果,柿子,山楂,杏,醉李,櫻桃等許多品種。每次都在他果園住幾天。 問起丑曼,黑腚說:“我們經(jīng)常見面,她現(xiàn)在很好。她大名叫張倩,同他愛人一樣,都是赫赫有名的林業(yè)專家。兒在讀博士,同他父母一樣研究林業(yè)……” “面孔上傷疤還明顯嗎?” “沒事,頭發(fā)可蓋住,不明顯。女孩子十八變,不再是五大三粗了,現(xiàn)在苗條,整過容,傷疤沒了,人也漂亮了!像城市人。見了,你肯定不認識?!?/p> 我要了張倩的微信號,難忘小時的友誼,想盡快聯(lián)系上。 突然發(fā)現(xiàn)山上有個高大的建筑,隱在樹林中。上人沒發(fā)現(xiàn),問黑腚:“山上造塔?” “是紀念碑。1941年秋天夜里,居住在鄰縣據(jù)點的鬼子突然翻山來掃蕩,住這里的連長,為保護群眾,帶隊伍到山上攔截,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激烈戰(zhàn)斗,打死不少鬼子,剩下的也沒敢再來。連長不幸在戰(zhàn)斗中犧牲,年僅二十一歲……” 我心潮難平,是啊,短短幾十年,在黨的領導下,親身經(jīng)歷國家從站起來,富起來,到強起來的過程。有烈士的付出,也有鄉(xiāng)親的貢獻,太不容易了,真應該不忘過去,好好珍惜,繼續(xù)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