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井的那些事
“蛤蟆洞要新打一眼機井”這是村民昨晚在議事會上的最終決定。農(nóng)村開會可是個熱鬧場景,抽煙的、納鞋底的、摳鼻子挖腳的、還有為一棵樹被砍伐的糾紛專門找機會來罵娘的,就某件議題達成一致實在是不容易的過程。因為牽扯到收錢的事情,為了準備昨晚的會議村民小隊長郭雄*做足了前期工作,特意請來了村支書坐鎮(zhèn)。支書聶永海也是本小組的人,關鍵的時候說句話絕對比他這個小隊長管用。支書在村上輩分高,那幾個每次跳的最高吵的最兇的“愣頭青”都是他的子侄孫輩,再加上支書家的地也在本小隊,只要他表態(tài)那幾個只有俯首聽命。出乎意料,會議進行的非常的順利。通過新打井的提案、通過按人頭收費的提議、通過出工的分派。。。還不到一個小時會議就結束了,大家都高興。全隊只有“王三混混”一個人不開心,會議時間短,精心拾掇的頭發(fā)、偷摸媳婦的雪花膏還有準備了一肚子的殷勤都沒有派上用場??傊?,這次會議之后二隊要在蛤蟆洞打一眼新井。 二隊是個搬遷小隊,到西崗一帶也就是四十年光景。按老輩人的話說這地方養(yǎng)人,所以每家總有幾個娃娃們。結婚、分戶、生娃,生生不息地幾個回合下來竟然從當初的二十幾戶六十幾口繁衍成了七十五戶三百多口。人口增加就需要更多的地長莊稼,就需要更多的水來澆地。井,也與日俱增著。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全隊剛搬來的時候人不多地也不多,一類地就莊子周圍的那百十畝。為解決人畜飲水、灌溉等一系列的問題,第一眼井是在上西崗的坡頭上挖的大口井,懂掘井技術的老閆爺坐鎮(zhèn)指揮所有的青壯年男人輪流上陣用了三天就出水了,深度不超過四十米。架上木籠絞架,吱呀吱呀中,水就提上來了。還是全隊勞力出動在莊子居中的低洼處挖成一個方圓百米的澇池,水從井里出來就存在這里,保證了那百十畝一類地的灌溉和全隊的人畜用水。那時候的人們吃飽個肚肚就行,一樣的都在集體的莊稼地里刨食吃,誰的衣褲上都打著補丁,大人娃娃都過的很開心。家里的大人每到晚飯的時候從自家鍋里舀一碗飯鄰居幾個湊到一起談談天氣談談收成,碗空了恰好誰家有飯順便就再盛上一碗干也行稀也行。娃娃們渴了就到井里提一漏兜水上來直接灌足了,熱了到澇池里打個澡。一眼大口井就把一個莊子的人養(yǎng)活,就把全隊的莊稼養(yǎng)活。 包產(chǎn)到戶了,土地由各家種收成由自家存。好像是放出籠子的老虎,人們沒日沒夜在土地上折騰,現(xiàn)有的地畝再沒法消耗熱情和干勁就不斷地向四周開荒拓疆。為此,鄉(xiāng)政府專門組建一支專業(yè)打井隊購買了設備為有需要打井的村組服務。只記得當年因為母親的飯食做的好我家就住過打井隊的人。早晨雞蛋拌湯軟饅頭中午豬肉臊子長面,至于下午不管吃啥都是要炒個肉菜的。打井隊的伙食物資由村小組統(tǒng)一采購單獨保管,母親總是先讓他們吃飽喝足了才到另一個廚房給我們姐弟幾個做飯。每次饑腸轆轆站在門口等母親過來給我們做飯的檔口,都會看見那個滿臉肥肉的打井隊隊長搓著大肚子踱著慢步從里屋心滿意足走出來,順手從門口的掃把上撇一根芨芨剔著牙出了莊門,想想也可笑,那時的愿望就是長大了一定做一個打井隊隊長。耕地擴展到離莊子至少五公里以外的地方,二隊也是連續(xù)地打了好幾眼新井。現(xiàn)代化的機井方便好用,電閘一合水就嘩嘩地噴涌而出,那滿管子淌水的機井好似年青的產(chǎn)婦奶水就是個充足,把那一片片土地養(yǎng)育的那個肥沃喲,種什么也有個好收成。我總感覺除了冬灌結束的個把月,那幾眼井一直在抽水,地下的水也像是永遠也抽不干似的。 第一眼報廢的井是那眼人工挖掘的大口井。提升漏兜的井繩越續(xù)越長打水的人越來越吃力,雖然離莊子近可是到大口井打水的人越來越少。后來錢家的羊掉進了疏于管理的大口井,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萬一哪天誰家的娃娃沒看住跑到井邊玩耍還不得出大事,經(jīng)村民們討論決定將大口井永久填滿了。逐漸地其他井的日子也不好過,要么是抽著抽著就從管子中吐出沙子將泵燒壞要么是水量銳減澆一塊地的時間比原來的兩倍還多。每年都要將這些井挨個折騰一遍,抽管、洗沙、換泵......花在這些井上巨大的費用讓很多的人嘴唇都發(fā)白了就像村西頭那幾塊總是長不出莊稼的鹽堿地的顏色。十多年過去,井的深度逐年在增加,最淺的井要打到百米以下才能出水??磥硎堑叵抡娴娜彼?,這些精力旺盛的耕種者快要把地下水抽干了。缺水就要壓縮地,隊上的耕地面積逐漸地萎縮。先是放棄了離村莊最遠的頭荒地接著一二類地之外的二荒地也被放棄了,收益減少越來越多的村民選擇了進城務工。現(xiàn)在除非是誰家過干事才能將村子里的人聚到一起,就連鄰居之間見個面拉個家常也難了。 日益嚴峻的形勢還是引起了政府的重視,自2000年起陸續(xù)出臺了“封山育林”“退耕還林”“禁牧育草”等政策。對于地下水使用明確規(guī)定了現(xiàn)有機井數(shù)目只減不增,要想打一眼新井必須報廢一眼舊井。地下水已經(jīng)無法養(yǎng)活土地和土地上承載的農(nóng)民了,只好在每年冬灌的時候從上游的水庫里擠一點水彌補虧空。每年冬灌各村各隊都要抽調(diào)大量的人員去護水,雖然是有政府水管部門統(tǒng)籌分配,可為這點金貴的水總有一些糾紛發(fā)生,總會因為偷挖壩口、拖延分水時間一些算不上正大光明的事情讓村與村之間、隊與隊之間劍拔弩張,村民之間轉背相向。缺水的人們已經(jīng)紅了眼睛,我再也無法找回當年一眼大口井就養(yǎng)活全隊人時那種淳樸的鄉(xiāng)風鄉(xiāng)情。 農(nóng)民失去土地就好比斬斷了根,蛤蟆洞必須要新打一眼機井。我不知道這眼新井將要打到多深,我也不知道這眼井出水的時間能持續(xù)多久。我只是擔心這一眼眼深不見底的黑窟窿會不會就像吃不飽的怪獸一樣將我的家鄉(xiāng)、我的三角城吞噬的無影無蹤,到那時魂和人將往何處棲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