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鄉(xiāng)村味道
世易時移,獨處一隅,或者靜夜沉思,時不時總會想起鄉(xiāng)村里那些曾經(jīng)的味道,在歲月深處的舌尖上,也在回首時若隱若現(xiàn)的心跡上…… 【柿面】 每年秋天,看著掛在枝頭漸熟的柿子,我常常想起過去農(nóng)村常吃的柿面。 柿面的主要原料是熟軟的柿子和炒熟的大麥。把熟軟的柿子去蒂搗爛,與炒熟的大麥一起拌成粘泥狀,再用筷子夾成小疙瘩,村人稱之為“柿粑”,晾在竹席上,經(jīng)秋日的陽光照曬幾日,曬的過程中不停的攪動,黏糊糊的“柿粑”疙瘩曬干后,就成了玉米粒大小的顆粒。然后用磨面機磨成粉,就是柿面。 在過去糧食短缺的日子,柿面和玉米、紅薯、大豆等雜糧一樣,被家鄉(xiāng)人用來裹腹充饑,每年幾乎家家都要做柿面。于是,深秋時節(jié),在麥場邊上靠著土坎的地方,用磚塊石頭架起一口被煙火熏得黑烏烏的大鐵鍋,筑成一個簡易的灶膛,大家輪換著,東鄰西舍這家炒完那家炒,今天不炒明天炒,村子里到處彌漫著大麥炒熟的香味。不幾日,家家門前,包括麥場空地上,一片一片的竹席上都曬著黏糊糊的新“柿粑”,和屋檐下掛的一串串柿餅,樹杈上搭的一串串包谷穗兒,一起把整個村子映襯的紅紅火火。 用柿子做成的柿面不用說是甜的。于是,柿面就成了我們童年的最愛。上學時大家都不忘帶一點柿面去。課間休息的時候,一個個都把從家里帶的柿面拿出來,有的用洋瓷缸子盛著,有的用粗瓷碗裝著,有的甚至用一片紙包裹著,用竹片削成勺子舀著吃,吃得滿嘴滿臉都是柿面粉,有的吃著柿面嘴還不閑,一說話,柿面粉從嘴里、從鼻孔上噴得如煙似霧。 大人們吃柿面自然不會像小孩子那么邋遢,最常見的是用開水燙。開水燙過的柿面就叫“柿面沫糊”。冬天,人們早晨出門干活前顧不上生火做飯,就用開水燙一碗“柿面沫糊”。也有一種吃法,用少量的水將柿面拌成麥飯狀,簡單快捷,可以說是頗具特色的鄉(xiāng)間快餐。這些都是臨時充饑的簡便吃法,柿面接濟主糧的吃法還要靠家庭主婦們來體現(xiàn)。她們變著法子把柿面與麥面搭配起來,有的用柿面蒸饅頭,俗稱“柿面饃”,吃起來軟軟的,甜甜的,別有風味。也有烙柿面盒子餅的,外形就是個麥面餅子,里面包一層柿面,有的把柿面墊在花卷里,各種各樣的吃法,口味在其次,重在節(jié)省主糧。有的仔細人家就把柿面放到過了年的麥收時節(jié),這時候,柿面就成了稀罕物。大熱天從地里干活回來舀一勺柿面,用涼開水攪勻,喝一口,清爽,涼甜,可口又解渴。 如今,鄉(xiāng)村人家早已告別了為缺糧少吃而犯愁的那個歲月,柿面便被塵封在了鄉(xiāng)村歷史的記憶里,鮮有人去做了,倒是滿山遍野的柿樹年復一年,開花,結果,燈籠一樣的柿子紅了一秋又一秋。 【漿水菜】 賈平凹在他的小說《秦腔》里多次寫到漿水菜,《秦腔》里寫的清風街在陜南秦嶺山區(qū),我的家鄉(xiāng)地處秦嶺北麓腳下,在地域文化上應該是統(tǒng)一的。可惜的是,我們家鄉(xiāng)沒有出賈先生這樣的名人,我們那兒的漿水菜和家鄉(xiāng)老一輩的人一樣,始終都沒走出過那個山窩窩。一年四季都泡在漿水甕里。 家鄉(xiāng)泡漿水菜的原料主要是蘿卜葉,村人叫“蘿卜纓子”,其他的,像胡蘿卜葉、芹菜、蓮花白葉、紅薯葉,還有生長在水邊的水胡芹、田里的齒莧等野菜也可以做。秋冬交替的時節(jié)是出蘿卜的時候,挖出來的白蘿卜,把葉子帶著一點根切下來,碼得的整整齊齊。去掉葉子的蘿卜放在一個大約深一米左右的土窖里,用土埋了儲藏起來,以備冬春季節(jié)食用,蘿卜葉切成短節(jié),用來做漿水菜。那幾天,村里經(jīng)常可以見到三三兩兩的婦女,手提著,或者兩個人抬著滿滿一大籠切碎的蘿卜葉去河邊或者水渠里淘洗。有時幾戶人趕在一起,水邊扎推兒擺幾大籠或幾大筐綠湛湛的蘿卜葉,排隊兒等著淘洗,在樹枝草木日漸凋蔽的冬日村巷,那一大堆綠色很是扎眼,給人一種溫暖和希望。 把洗好的蘿卜葉在開水鍋里氽熟,然后連菜葉和煮菜的湯水一起倒進甕里,加入從鄰家舀來的漿水,密封蓋嚴,泡上十天半月,漿水菜就做成了。泡菜時常常在甕里放一塊三五斤重洗凈的石頭壓著,一直到漿水菜泡好這塊石頭都不取掉。吃菜時用筷子從石頭周圍的漿水湯里撈一些,調上鹽等調料即可食用。過去年月人們生活標準低,漿水菜就是人們應對蔬菜缺少,特別是冬季根本沒有新鮮蔬菜的。一般人家把漿水菜從甕里撈出來調上鹽就行了,好一點的放點蔥花、潑點熟油就很不錯了?,F(xiàn)在看到有些關于漿水菜的資料,說是還可以炒著吃,我想這是當今生活水平提高了的吃法,以前我從未聽說過,更沒有見過和吃過。 漿水菜最大的特點是酸。以我的認識,這個酸主要來自泡菜時從鄰家漿水甕里舀來的漿水引子,因為漿水是酸的。但是,鄰家的鄰家,也就是第一家泡漿水菜的人哪里來的漿水引子,是怎么把菜泡酸的,過去一直是我納悶的問題。小時候常見母親發(fā)現(xiàn)甕里的漿水菜不夠酸時,做面條的時候隨便把煮面的湯舀一些倒進甕里,叫“投漿水”。這個“投”字當然是我這么寫的,究竟是何寫法無從考證。聯(lián)想到這個,又查閱了一些關于漿水菜的資料,才弄明白所謂的漿水引子,也是用面湯和開水在一起發(fā)酵而成的,酸味就是發(fā)酵產(chǎn)生的。人們泡漿水菜時之所以要從鄰家要漿水引子,為的是發(fā)酵快一些,泡的時間短一些,早泡酸早吃用。不要漿水引子,僅用面湯,菜也能泡酸,只是時間要長一些罷了。 現(xiàn)在,在一些文人騷客的宣揚下,或者是人們?yōu)榱烁膿Q吃膩了玉盤珍饈的口味,漿水菜居然登上了城市飯館甚至酒店的大雅之堂。最著名的莫過于大作家賈平凹以喜歡吃漿水面而為人樂道,使?jié){水菜的身價抬高了許多。但是在農(nóng)家,漿水菜是決然上不了招待客人的席面的。家里來了人,不管怎么樣也要弄幾個像摸像樣的菜來,哪怕炒蘿卜片,但是用蘿卜葉泡的漿水菜是不能招待客人的。過去如此,現(xiàn)在依然。也許在農(nóng)家人看來,漿水菜制作工藝粗陋,出身低微,用來招待客人不夠禮貌和大方。每每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漿水菜和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樣,雖卑微,但樸實厚誠。 【天飯】 “吃了么?” “吃了?!?/p> “吃啥飯?” “天飯?!?/p> 這是小時候在村子里經(jīng)常聽到的對話。碰見熟人,把吃飯當作問候語是我們陜西人人老幾輩的習慣,不光我們熟悉,外地人也知道。但是,“天飯”是什么飯,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 天飯是我們那兒對玉米糝子稀飯的叫法。這叫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叫,也沒有正確的答案。我吃了三十多年的天飯,最終想到的是,“天飯”,就是天天都吃的飯。在我的小時記憶里,一年到頭村人的食譜都是一成不變的。一天兩頓飯,早晨十點左右是玉米糝子稀飯,下午三點左右是以面條為主的面食。一般地,家家戶戶天天早晨那頓飯都是用玉米磨成的細末熬成的糊狀食物。這樣的食物在城里叫稀飯,農(nóng)村人不習慣那種文縐縐的叫法,那叫什么呢?天天都吃,就叫“天飯”吧。把“天飯”等同于玉米糝子稀飯也不完全對。在我的印象里,“天飯”一般比較稠,用筷子能抄起來,稀一點的,村人還有特別的叫法:“米湯”。其實是用玉米糝子熬的,與米無關。為了改變一下“天飯”的口味,偶爾也在“天飯”里面煮一些紅薯塊、洋芋塊,就成了“紅薯天飯”或“芋頭天飯”。有時加一些豇豆、小豆之類的,橙黃色的“天飯”就變成了紅褐色,村人叫“紅豆天飯”?!疤祜垺币灿欣寺臅r候。 “天飯”除了熬制時放適量的堿面外,再無佐料,幾乎無味。要吃出味道,必須有下飯菜。在過去那樣的生活標準下,最家常的下飯菜是漿水菜。到了夏秋時節(jié),弄點綠色的野菜,蘿卜絲等等那就更好了。過去糧食短缺,人們喜歡把“天飯”做得稠一些,可以少吃饃,頂饑。夏天時,也有人專門把早晨那頓“天飯”做多一些,吃不完的盛在碗里,到下午就涼了,像涼粉塊狀,吃的時候幾乎不要菜,倒點漿水,一剜一塊子,吃起來酸涼、爽口。當然,最好的下飯菜是炒菜,炒啥都行,但是,聽父輩講,那時一家人一年只有那么二三斤菜油的用量,別說炒山珍海味,炒蘿卜豆腐都極少。炒菜與“天飯”,就像普通的農(nóng)家女子與化妝品,再便宜都是奢侈品?!疤祜垺本湍敲匆荒晁募緹o緣粉黛,素面朝天,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 因為糧食短缺,有時候,“天飯”也會被拿來代替下午的面食,除了早晨吃“天飯”,下午也是“天飯”。我始終忘不了小時候下午放學回家,滿懷希望地準備吃面條時,端起一碗黃橙橙的“天飯”,一時心情跌落而又無可奈何的情景。記得有一次下午回家,飯是父親做的,不但是讓人痛苦的“天飯”,而且父親把堿面放得重了點兒,吃起來有點兒苦楚味,但是怕父親訓斥,還是硬著頭皮就著漿水菜,把那碗飯吃完了。 “天飯”就這樣讓我很不情愿地陪伴我,養(yǎng)活我度過了二三十年。自從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xiāng),很少就著漿水菜吃“天飯”了。原以為擺脫了“天飯”的困擾,誰知后來不吃“天飯”,卻喜歡“天飯”了。人常說,“知兒莫如母”。母親知道我一直不喜歡吃“天飯”,每次回去她總是想著給我做好吃的飯菜,至少是做面條,而我總是不等她問我,就說吃“天飯”吧。“天飯”和漿水菜一樣,一般是不能用來招待客人的,但是,有一次和單位的幾個同事回家,記不清是什么原因了,竟然用“天飯”招待了遠道而來的同事。想不到同事吃了贊不絕口,說玉米糝子在他們本地也有,但是沒有我們的吃起來好。同事當然不知道玉米糝子稀飯在我們那兒叫“天飯”。后來,同事每次到家里去,什么飯都不要,就點名吃“天飯”。我想,這應該是“天飯”最大的榮幸,當然也是我的榮幸了。 如今在家鄉(xiāng),“天飯”雖然也常吃,但是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樣作為一日三餐的“主角”?!疤祜垺边@個具有濃厚地域特色的名稱,也像結束“天飯”曾經(jīng)的使命一樣,在家鄉(xiāng)人的口耳相傳中成了歷史的煙云,人們更多地叫“包谷糝子飯”,吃包谷糝子飯的菜也不再是單調的漿水菜了。想炒啥菜炒啥菜,“天飯”就像今天的農(nóng)家妹一樣,也可以濃妝艷抹了。 【芋豆糍粑】 洋芋也叫土豆,但是這兩個名字村人都不叫。村人叫“芋豆”。在“瓜菜代”的年月,芋豆不算糧食,但是和糧食一樣重要。小時候,在秋天瓜菜收獲的季節(jié),下午飯隔三差五就是南瓜燉芋豆。村人把燉叫“熬”,但是又不同于熬藥的“熬”,準確的應該是“燴”,卻又不帶湯。把南瓜和芋豆切成塊狀,有時夾雜些豆角段,放好調料,在油鍋里炒一會兒,加少量水,然后蓋鍋燜熟。除了這樣,芋豆還經(jīng)常煮在玉米糝子稀飯、燴面里吃,在灶火里燒著吃。炒芋豆絲是最常見的。挖芋豆時,常常會連帶好多拇指肚大的小芋豆,去皮切絲都難操作,又舍不得扔掉,村人的做法是淘洗后剁碎,拌在面里蒸成饃,叫“芋豆饃”,吃起來松軟可口。 芋豆的吃法這么多,芋豆糍粑卻不是村人的創(chuàng)意。在我的記憶里,芋豆糍粑的吃法是從村后的橋峪傳過來的,那時候早已經(jīng)過了瓜菜代的年月。橋峪是村后地處秦嶺峪道里的一個村子,與我們村只有五六華里的路程,分別處在橋峪水庫的上下游。橋峪兩邊高山相攜,光照少,土地少,麥子少。但是,也許是沙地土質的原因,盛產(chǎn)芋豆,而且產(chǎn)出的芋豆味道好,口感綿醇,村人常說“干面干面的”。記得那時每年開春種芋豆的時候,好多山外的人拿著麥子去橋峪換芋豆種子,可見橋峪芋豆口味之佳,聲名之遠。 芋豆糍粑的做法是,把一定數(shù)量的芋豆去皮蒸熟,一般一次蒸一鍋。然后放在一起用木錘子一個個打爛,直至打成黏糊狀。木錘就是在一節(jié)直徑約十幾公分左右的圓木側壁鑿個孔,接上一根木棍做手柄制成的一種工具,專門用來打芋豆糍粑的。那不是隨便幾下就能打成的,一般都是力氣大的男人來打,而且很費時。村人一般是把芋豆放在村巷里一塊經(jīng)常用來坐人的大石頭上打。開始時,先用木錘把芋豆一個個研爛,慢慢打,不然一錘打下去,滿地滾。漸漸地,打爛的芋豆就黏在一起了,那就要使勁打。打芋豆糍粑一般都在夏天,誰家打芋豆糍粑了,幾乎全村人都知曉,有時是幾家合伙,輪換著打,跟前就圍了一圈的人,一邊看熱鬧,一邊說笑話,有時看熱鬧的小伙子也忍不住上去掄起木錘打幾下,沒勁了,又換個人。有時免不了有芋豆碎屑飛濺到圍觀的人身上,他就隨手用手指抹到嘴上吃了,旁邊就有人會開他的玩笑,惹得眾人一陣歡聲。一次制作吃食的過程常常就變成了一場娛樂活動。 村后的橋峪人做芋豆糍粑的場面更有陣勢。橋峪村就在河兩岸,河面寬闊,河道里到處是大大小小散亂的石頭,最小如鵝卵石,最大可達兩三個立方。橋峪河一年四季水流不斷,河面寬闊,石頭都被沖洗得白白凈凈。橋峪人打芋豆糍粑時,不像我們村人要專門找村巷里那塊大石頭。他們在門口的河里隨便揀一塊有點平面的大石頭就能用。想象一下,山水如畫的河道邊上,一戶人家,一會兒出來一個女人拿個碗,一會兒又走來一個孩子取個盆,來往在河道與家門的石頭小徑上。石灘里,一個漢子站在一塊大石頭跟前,頭頂上藍天白云,山巒高聳,腳下溪流淙淙,芳草萋萋,他放開膀子掄著木錘打芋豆糍粑。這已經(jīng)幾乎與打芋豆糍粑無關了,純粹就是一副樸實而唯美的山鄉(xiāng)生活圖畫,而這樣打出來的芋豆糍粑也更有原生態(tài)的味道。 編輯點評: 世易時移,熟悉的味道卻一直不曾從舌尖上退去,于是乎回頭再看餐桌上之種種,便忽地有情可抒,有感可懷。文章結構分別圍繞六個部分,即柿面,漿水菜,天飯,芋豆糍粑,米面,鋼絲饸饹展開論述,文風質樸,平易近人,如話家常。正所謂美食與美文,無非都是要從尋?,嵤轮袑こ鲆恍┣橹聛?。作者表面以談吃為主,實則將胸中濃濃鄉(xiāng)情播灑于筆下,其味甚深。散文偏重于地方風俗,介紹的雖是尋常小吃,足見其人淡雅性情。鄉(xiāng)村的味道,正在于其淳樸,一如菜名,粗俗之中蘊含著深情,更是一種不能割舍的文化之根。感謝賜稿,特此推薦?!庉嫞毫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