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隨想
前些天,接到著名作家浩然先生的兒子秋川發(fā)來的電子郵件,告知他和姐姐春水正在編一本浩然書信集,知道我手里有不少他父親的書信,希望能找出來復(fù)印后提供給他們。 秋川的來信,一下撩撥起我對浩然老師的思念。 浩然的名字,對當(dāng)今的年輕人已屬陌生;然而在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史無可遮掩的一隅,這個名字仍像他生前一樣,質(zhì)樸無華、扎根似地存在著。 我們這一代人大多是讀著《艷陽天》《金光大道》走上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的。我與大作家浩然的通信,始于上世紀(jì)90年代初,從報社記者與采訪對象之間“工作式”的書信往來,慢慢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那時,在河北三河縣扎根生活的他常有信來,主要是談稿子,推薦農(nóng)村作者的新作。因他回京少,一些雜事也委托我代勞。他最透著興奮的一封來信,是標(biāo)志著他的“文藝綠化工程”結(jié)出碩果的三河縣文聯(lián)正式成立。他先是打來長途電話,興奮地說:“縣里原打算讓我出任名譽主席,我說你們把名譽倆字去掉,我要當(dāng)一個實實在在的縣文聯(lián)主席?!彪S后,他的信到了,拆開一看,他在精致的請柬上寫道:“……請一定前來。屆時,我當(dāng)凈階迎候!” 我往他在三河的“泥土巢”跑得更勤了。見面多,信就少了,但浩然寫的信并不少,常常是我返京時,他托付給我一摞信件,囑我到城里一一寄出??葱欧?,我知道很多是他披星戴月閱讀各地來稿后給作者的復(fù)信,有的則是寄給他熟識的報刊編輯的,那是他的薦稿信,不知又是哪位幸運者有可能第一次發(fā)表作品了。他曾幫三河縣一個患先天性心臟病的農(nóng)村青年作者陳紹謙,四次推薦他的小說處女座《災(zāi)后》,甚至讓自己的女兒春水幫忙抄寫原稿,終于使作品發(fā)表在遼寧的《莊稼人》雜志上。我還曾偶爾翻出一封天津薊縣的來信,這位叫張樹山的業(yè)余作者寫道:“最敬愛的浩然老師,我不知該怎樣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那篇稿子我早已不抱希望,早忘了,沒想到您卻一直惦記著它,當(dāng)我吃驚地看到它已經(jīng)您的修改、推薦發(fā)表出來后,我要告訴您,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愉快的事情……” 這些信如果還在的話,希望持有者把它們復(fù)印后寄給秋川和春水吧。 信,是人生旅程的鏡鑒。雖然今天街邊那熟悉的郵筒已不復(fù)存在,一身綠色工裝郵遞員的身影和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也在記憶中了,然而我要說,有信的日子值得懷念,有信的日子真好! 趙麗蓉老師也曾給我寫過一封信。那還得從作家浩然說起。那時我采訪浩然,就住在河北三河浩然的“泥土巢”。采訪快結(jié)束的一天,趙麗蓉從城里來看她的老鄉(xiāng)——浩然。那時兩位老人身體都挺好,根據(jù)浩然的長篇小說改編、趙麗蓉主演的電視劇《蒼生》剛剛播放,他們談得十分投機,我在旁邊聽著,分享著他們的快樂。午飯后,趙麗蓉老師讓我搭她的車回城里,她說:“路上咱們可以聊天,省得悶得慌?!壁w老師知道我當(dāng)時正在采寫浩然,就主動給我講了許多浩然的事兒,還一再說:“浩然是個大好人,值得好好寫寫。”我采寫的報告文學(xué)《浩然在三河》發(fā)表后,我沒忘記給趙麗蓉寄去一份報紙。讓我喜出望外的是,在不少讀者來信中,有一封竟是趙麗蓉老師的親筆信,她說她沒有文化,但這么長的文章卻看了兩遍,“覺得是這么回事兒”“你為好人揚名,謝謝你”。 此后,趙老師對我非常信任。和她交往,都是我找她,先打電話再登門。然而有一次,老人家把電話打到了我的辦公室:“培禹啊,我有事求你……”我當(dāng)時一愣。原來,是她的一個晚輩朋友也可說是學(xué)生,河北省一個縣評劇團的團長,不幸出了車禍,年紀(jì)不大就走了。老太太非常痛心,她不顧自己當(dāng)時身體不好,讓家人陪著花幾百元錢打車前往那個縣,她要最后見上朋友一面。在出事地點,她呼喚著死者的名字,老淚縱橫。她還按鄉(xiāng)村的老禮兒,給死者家人留下了份子錢,然后才返回北京。徹夜難眠的老人家,第二天撥通了我的電話。趙老師說:“這個評劇團團長是個大好人,好人走了應(yīng)該留下念想不是?你知道,我沒有文化,一肚子的話不知該怎么說。想來想去,我想到了你,就你合適。我想求你幫忙,我說你寫,寫一篇悼念他的文章,我這心也就不那么堵得慌了……”我在電話里安慰了她幾句,立即往她那兒趕。記得那是我在趙老師家待的時間最長的一次,她說我記,老人家時不時地涌出眼淚來。后來,我代她執(zhí)筆的文章,題目定作《留下念想》…… 趙麗蓉老師查出癌癥住院期間,和他合作主演過電視劇《愛誰誰》的李雪健也想去醫(yī)院看看她,得到的答復(fù)是:“別來了孩子,你們看見我難受,我見了你們也難受?!蔽覀兟犂咸脑?,沒有去醫(yī)院。送別老人家那天,我和雪健是第一批到達八寶山的。今天,趙麗蓉老師留給我的信,也寄托著我對她深深的“念想”。 人在遭遇坎坷時,收到的每一封信都是帶著溫度的。 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有那么一段時間我的工作、生活都處在低谷期。我自覺落魄,很久不愿出門見人。正是在這段苦悶的日子里,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個大信封,打開一看,不禁心頭一熱:臧老親筆書寫了他的詩送給我。我默默地念著—— 萬類人間重與輕, 難憑高下作權(quán)衡。 凌霄羽毛原無力, 墜地金石自有聲。 拙作一絕,錄贈培禹同志存念 臧克家 我有一種力量油然而生,夜里難眠,拿起筆,寫下一首題為《寂寞》的短詩,那正是我當(dāng)時處境、心境的寫照。我從臧老的深厚情誼中獲得了自信與堅強,我在詩的結(jié)尾寫下這樣兩句—— 寂寞是一種情感, 寂寞是一種尊嚴(yán)! 臧老看到《北京晚報》登出了我的詩,很是為我走出命運的陰影而高興。 臧老住院后,我接到過他的夫人鄭曼的信,告知我臧老近況,“所幸頭腦還不糊涂,但常用字好多寫不上來了。謹(jǐn)告,勿念?!边@信使我更加想念臧老,1999年新春佳節(jié),多少年來從不大給朋友寄賀卡的我,出于對臧老的思念,精心挑選了一張賀卡,在圖案旁抄寫上了臧老《致友人》詩中的名句:“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憶念?!苯o老人家寄了去。想不到,我竟收到了臧老的親筆回信。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藍墨水鋼筆字體,臧老在信中親切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