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懷鄉(xiāng)
書香接到父親電話,說老屋墻西的豌豆再不摘來吃就老了。入夏不久,正是吃鮮嫩豌豆的時候,書香就計劃回村一趟,一是聽父親的話,摘豌豆,二是順便轉(zhuǎn)轉(zhuǎn)村莊。離開東門苓芝村三十多年,偶爾回去,總覺得村莊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淡了,遠(yuǎn)到生出了陌生感,淡的有了疏離感。這個感覺不好,因為它滋生兩種疾?。禾飯@病和懷鄉(xiāng)病。 這類病尚無對癥的藥物,不可治愈,只能緩解。緩解的辦法是背起背包,穿簡裝便鞋,悄無聲息回到村落,帶著回憶,走走看看,不驚動任何人。書香穿了靛青牛仔褲和黑外套,低跟皮鞋,背起鑲白邊的雙肩背包,一早離開高密城,走進(jìn)了東門苓芝的窄巷中。 村莊的巷子,除了幾條東西路拓的寬闊了,南北方向,多條依然窄窄的,只有展開手臂的寬度。紅瓦屋頂在視野中疊出層次,被早晨的陽光打著,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常落腳的地方,磨出一條細(xì)路,高高低低,曲曲折折,每個拐彎通往一戶人家,院落方正,戶戶朝陽。少人踩的墻根,生長車前草、雞爪草、扁嘴芽和其它青草,風(fēng)一吹,就長高一指,綠色濃郁,像在流淌。書香就那樣走過去,再走回來,反復(fù)游弋,如流連河水的魚。 窄巷從書香的記憶往前延伸,仿佛蜻蜓飛舞,又如蟬鳴哼唱,直到因模糊看不清的盡頭。盡頭在村外,溢水的大灣由深溝連接,幾乎環(huán)繞半個村子,水蕩漾四季,春開暖花,夏升涼霧,秋生野果,冬貯薄冰。書香打上來兩桶水,水桶不比她矮多少,那是三十多年前的書香。她挑起水桶,走入深巷,身前的水桶搖晃幾下,身后的也跟著搖晃,水花濺落地上,打濕了她的少年時光。腳印那樣小,幾乎被青草覆蓋。青草也跟著搖晃,水珠卻飛起來,碰到窄巷的泥土墻壁,變?yōu)樾β暋?/p> 有一次,或許不止一次,雪花越過大灣,飄去村內(nèi)。書香打上兩桶水,屈身挑起時,她滑倒了。清水和冰碴,流回大灣。她坐在地上,望著雪花盛開的世界,放聲哭了。村莊靜寂,沒有聽到她的哭聲,四野靜寂,也沒聽到。她自己聽到了,哭聲震耳,掏心掏肺。 城市生活再久,對于有些人,總難去流寓感。穿梭于不同城市打拼的人,流離失所的狀態(tài)不可名狀。久而久之,淤積成疾,雖于人于己無害,卻也蠻折磨人的,記憶總免不了往根處尋,根在自己的出生地,是故土,即使遙望一下,也是好的,病癥便得緩解。書香剛讀初中,便離開東門苓芝,隨家人遷入了高密城,一呆三十多年。年齡增長,懷鄉(xiāng)病、田園病不但未得根除,反而愈加茁壯起來,記憶總在老屋周圍轉(zhuǎn),圍著舊時光轉(zhuǎn),且有越轉(zhuǎn)越快的趨勢——這莫非是城市病導(dǎo)致的居安思危去國懷鄉(xiāng)? 清晨,窗外接近樓頂?shù)姆ㄍ?,總有只鳥兒重復(fù)著啼囀,叫醒她,一來二去久了,書香聽懂了鳥兒的叫聲:下地干活了,下地干活了。于是翻身坐起,記憶不由自主往東門苓芝趕,屋后奶奶種的蓖麻長高了,一串一串的蓖麻往上翹著,眼見要熟透掉到地上,她挑揀掰出些籽粒,穿成串,放進(jìn)書包,課間拿出來,點燃,當(dāng)焰火放,滿屋的蓖麻香味,被老師痛扁。大灣沿的構(gòu)樹,書香叫它當(dāng)當(dāng)樹,夏天開當(dāng)當(dāng)花,結(jié)當(dāng)當(dāng)果,艷麗地挑在樹枝,是她的零嘴。她呆立樹下仰著臉等,等當(dāng)當(dāng)果落,啪一聲摔倒地面,一灘紅水,吃是不能吃了,只能看。干等不行,找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綁鐵鉤,連果帶枝擰斷,果枝下落的瞬間,扔了竹竿,一個側(cè)撲,抓住了果枝,人就滾到灣邊,好險,吃起來卻很甜。 書香懼怕干農(nóng)活,理由是暈太陽。尤其伏天割麥子,太陽巨大,曬痛頭皮,麥地里站不多大會兒,便開始暈,吐,沒辦法,生就不是干活的身子,只能留在家里做煮飯婆。那時書香十幾歲,幸虧當(dāng)時的人家飯食簡單,要么煮一鍋地瓜,要么煮一鍋地瓜干,篦子上放只大碗,碗里放白菜梆,挖兩勺老醬淋在菜葉上,爐灶內(nèi)點燃楊樹葉,不一會就蒸好,高粱桿子蓋墊縫隙冒出白煙,彌漫老醬香味。書香一邊聞香味咽唾沫,一邊坐在院落門樓的門檻,盯著院子前面的場院看。場院兩棵大樹,如今都沒了,樹沒了,場院也沒了。一棵是樹干粗黑的刺槐,槐花開過了,一地白變成一地樹蔭,風(fēng)怎么吹都吹不走,頑固如童真的記憶。一棵是枝杈濃密的桑葚,斜上去的樹杈比大人腿粗,前不久還一樹葚果,黑的發(fā)亮,如夜空繁星。書香沿樹干爬上去,騎在枝杈吃桑葚,直吃到嘴唇黝黑,雙頰發(fā)麻。 下地干活了,干活了……法桐樹的鳥兒一直叫到太陽跳出群樓,舔亮萬物,才躲去暗處。書香腳踩亮光,走過泥土小徑,攜帶青草香,往時時想念的老屋去。老屋邊的巷子,也被陽光占滿了。走到深處,她的回憶便塞滿小巷,最終浮現(xiàn)的是奶奶的身影。書香一直想做個像奶奶那樣的人,聰慧而勇敢。黃鼠狼叼雞,十之八九能得逞,但奶奶不同意。深夜,雞窩有動靜,奶奶利索地起身穿衣,追出門外。黃鼠狼一見,隨便叼起一只翻墻而去,奶奶毫不示弱,追進(jìn)墻外的大溝,再追去灣沿,像個獵手,又追到蘆葦叢。黃鼠狼被蘆葦絆倒,翻了幾個跟頭,心想這是沒完啊,松口,丟了雞,躲去水邊。奶奶取回雞,雞頭有點歪,居然活著,養(yǎng)大后下了許多蛋,書香每見到雞蛋,想起的不是雞,而是黃鼠狼,當(dāng)然也有奶奶月下追黃鼠狼的矯健身影。那年大雪,書香剛有記憶,記憶中是奶奶推開屋門,積雪半米多高,封了院子,封了巷子,封了整個村莊。斷水了,全家人不可一日無水,只見奶奶硬挖出一條雪路,在僻靜處,在干凈處,鏟下雪塊,置入水桶,放至鍋內(nèi)燒開。雪花之水,來自天庭,那樣甜,那樣滋潤身心,如奶奶徹骨的愛。 患上懷鄉(xiāng)病、田園病之后,書香不再討厭催她下地干活的啼鳥,而是喜歡了它每日的催促。近幾年,書香回村回老屋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她真的開始干活了。穿過村莊街道小巷,推開老屋院落門樓的大門,影壁墻下,一叢月季正在綻放粉紅的花朵,托舉著墻上大大的“?!弊?。六間房屋的院子,呈寬大的長方形,大部分空地被她整理成菜園,正在生長的有生菜、扁豆、茄子、小蔥等,方瓜苗剛剛栽好,已經(jīng)返青,不用多久,就會爬滿靠南墻的樹枝草垛,開出喇叭花,噴灑花粉。香椿樹雖不大,也有了歲月之染,幾乎與門樓齊平,長出了新鮮對生的葉子,透過樹葉的陽光,變得嫩滑。 書香進(jìn)得院落,直奔菜園,仔細(xì)查看一圈,沒有二話,開始摘菜。先是掐了一個塑料袋的生菜,放在屋墻下的石條幾上,又找來圓頭鐵锨,走到一畦小蔥前,松土,蹲下拔出小蔥,神情專注。蔥葉掛滿陽光,綠色中滲入研磨成細(xì)粉狀的光屑,從一面鉆進(jìn),從另一面鉆出,蔥葉就透明了,握在書香手里,仿佛不是小蔥,而是一個個發(fā)亮的日子。而蔥根的黃土,由于剛下過雨,或前幾天澆過,粘在上面,怎么都不肯脫落。書香沒有忘記電話里父親的吩咐,收拾完小蔥,出院門到墻西,采摘豌豆莢。墻西不大的空地,也被書香開辟成菜園,不僅種了豌豆,還栽植了迎春等苗木,她準(zhǔn)備收完豌豆后,將空地全部栽上迎春,把此地變成花園,讓每年春天更早地到來。 舊屋早無人居住,荒廢已久,如今是書香的田園,產(chǎn)出治療她懷鄉(xiāng)病的良藥。行走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奔走在生活與人生之中,她不再感覺無助和失望,腳步也沉穩(wěn)了,不再漂浮無根。 東門苓芝村中悠長的巷子內(nèi),飛落四只燕子,它們不認(rèn)識初來乍到的書香,低頭喝水的間隙,警惕地抬頭看著,當(dāng)書香走近,喳喳問幾聲,沒等回答,便飛起來,在胡同盤旋,在屋頂盤旋,在院落盤旋,沒有飛遠(yuǎn)。它們是有歸屬的燕子,每年折返,認(rèn)得故鄉(xiāng)的路。 編輯點評: 名叫書香的女子,因了父親的電話里的一句話,她便回了老屋。老屋在風(fēng)中矗立,它雖敗猶榮。書香便回憶起兒時的樂趣,她爬樹摘果,燒火煮菜,還有在一片閑地里種下自己喜愛的小蔥,豌豆。其實走出故土的人們誰不懷有對故鄉(xiāng)的深深惦念,也就是文中所寫的田園病與懷鄉(xiāng)病。老屋,老樹,老景,每一樣都牽動著離家人的屢屢思鄉(xiāng)之情,治療這種病痛的最有效的療法就是身臨其境撲入故土。就像有歸屬的燕子,每年折返,認(rèn)得回家的路。文章情感飽滿,語言流暢,主題明確。推薦賞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