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筆下的月光
安徒生的《沒有畫的畫冊》篇是由三十三夜故事組成的文章,共2.7萬余言。稱它什么呢?童話?散文?小小說?速記?有人說它的每一篇都是詩。 離人杳然無蹤、戀人的牽腸掛肚;牧師家玫瑰園純真女孩成為富商妻子、青樓妓女的起伏沉淪;變賣家產(chǎn)舉家遠(yuǎn)遷北美的德國貧苦農(nóng)民的流離失所;熱情似火而又演技很差的蹩腳演員的絕望自殺……月光穿梭于這些故事中間,月光親吻著這一切,見證了紅塵里的悲歡離合,又是那么細(xì)膩、溫柔,似乎要撫慰和磨平一切憂傷苦難。 月光照在德國某個劇院,照出了那些平時端坐上等座位、而在更上等的王族蒞臨又忙不迭讓座的權(quán)勢者的一幕活??;照進(jìn)瑞典羅克生河畔烏列達(dá)古修道院那些地下陵墓,照出了那些生前嘴唇上總掛著“得意的微笑”“可以叫人快樂,可以叫人痛苦”的國王們,所謂的權(quán)勢和榮耀在身后如過眼煙云,掛在墻上鍍金的木質(zhì)冠冕已生滿蛀蟲。 作為童話作家,安徒生不只是構(gòu)造幻想,還關(guān)注現(xiàn)實。他不僅鞭撻腐敗的權(quán)勢,還謳歌人類自由。第五夜故事異常動人。月光追隨著一位平民老婦人來到巴黎盧浮宮一個陳列室里,她是為了觀看并親吻那王座上的紫色天鵝絨。原來這里發(fā)生過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法國“七月革命”期間,一位少年、也就是她的孫子加入起義,攻打暴君查理十世的杜葉里宮,身負(fù)重傷而死。攻克王宮后,人們將他的遺體抬上了國王的王座,并用上邊的天鵝絨蓋在他身上…… 安徒生用奇瑰的想象,把起義死難的平民少年抱上了國王的坐席,通過詩一般的筆觸謳歌和贊美平凡而勇敢的共和國公民,讓月光為他祭祀: “我的光已經(jīng)吻過他墓上烈士的花圈,今天晚上,當(dāng)這位老祖母在夢中看到這幅攤在她面前的圖畫——法蘭西的位上一個窮苦的孩子——的時候,我的光吻了他的前額?!?/p> 還有第二十四夜那位出身窮木刻匠家庭的哥本哈根小孩。月亮照著這個孩子,深夜起床,替媽媽紡織。月光閃回到梵蒂岡教堂里,那雙臂交叉,凝望著巨大、莊嚴(yán)河神的小愛神,像極了這個孩子。安徒生寫道: “這個小小的大理石像是既可愛又生動,像具有生命,可是自從它從石頭出生的時候起,歲月的輪子已經(jīng)轉(zhuǎn)動不止1000次了。在世界能產(chǎn)生出同樣偉大的大理石像以前,歲月的大輪子,像這小孩在這間簡陋的房里搖著的紡車那樣,又不知要轉(zhuǎn)動多少次。” 歲月就像一架母親的紡車,用愛與真的紡線,紡出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也紡出了千錘百煉、璀璨奪目的藝術(shù)品。這個名叫巴特爾·多瓦爾生的孩子,刻苦學(xué)習(xí)成為丹麥、歐洲、世界聞名的雕刻家,那些大教堂和公共建筑里美輪美奐的雕塑就出自其手。 悖反,神秘,奇譎,豐潤,憂傷,溫馨……安徒生的故事就像這永恒的月光一樣,照進(jìn)心靈的密室。這三十三個如詩如歌、如泣如訴的短章,從瑞典到格陵蘭,從意大利的威尼斯到羅馬,從龐貝古城到德國呂涅堡荒郊,從哥本哈根的平民小屋到巴黎盧浮宮,從印度恒河之畔到北極的冰洋……縱橫馳騁,揮灑自如,正像那明察塵世的月光一般。 我一直在期盼著什么。終于,第二十七夜,安徒生的月亮照進(jìn)了古老的東方土地。它照在一座寺廟和“城的盡頭,在平整的、石砌的、以瓷磚為欄桿的、陳列著開滿了鐘形花的花盆的平臺上”。這里分別有一個年輕的和尚和一個叫“白瑞虹”的姑娘,他們在深切、真摯然而又是無奈凄愴地思念著對方。巨大的情感波瀾罕見地出現(xiàn)在安徒生筆下: “他似乎在祈禱,但在祈禱之中他似乎墮入到冥想中去了;這無疑地是一種罪過,所以他的臉燒起來,他的頭也低得抬不起來?!?/p> “可能她在想:這些魚是多么富麗金黃,它們在玻璃缸里生活得多么安定……可是我的冷靜的光,像小天使的劍一樣,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p> 從這燭照心靈、引人想象的簡約畫面中,安徒生通過青春的萌動、愛情的渴望、人性的正常訴求,也批判了那片土地上封建禮教的“吃人”。安徒生的足跡并未到過中國,但他用心感知了東方。這位思想深湛、充滿仁慈的作家,似乎就像月亮一般洞悉每片土地上夜晚的秘密。 安徒生的月亮照亮著一切,時而慰藉,時而欣悅,時而冷嘲,時而鞭撻……她用這飽含情感的光澤,將所有的“現(xiàn)實”物象、粗鄙的幻影、荒謬?yán)淠乃槠?,釀造成光彩四射的藝術(shù)的瓊漿甘露。 這個月光的世界,就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一個與“現(xiàn)實”有所不同的世界,如果我們相信月光下的邏輯,那么它就是真實的,而“現(xiàn)實”是虛幻的。加繆在《反抗與藝術(shù)》中說:“它(藝術(shù))有更深的含義,它與世界或人類的美相結(jié)合以反對死亡和遺忘的強(qiáng)大力量。”安徒生的藝術(shù)就是這樣的,他的月光親吻著一切,如一個魔法師的儀式,讓枯萎的煥發(fā)生機(jī),讓看似榮華無比的化為塵土;賦予死亡以生命,又判決某些偶像以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