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評書播出時，我已是初中學生。中午放學，評書就飯，邊吃邊聽。一段時間，甚至上學就為等待下學，等待下學后聽書。若下課拖堂，便與同學中途立于道旁高音喇叭下，半個小時播完后，方各自奔家，此時已過下午一點，早餓得眼冒金花了。

起初的歷史知識，多來自評書，對文學的偏好，也源于評書。頭頂亮銀盔，身披亮銀甲，外罩素羅袍，胯下白龍馬，掌中擎五鉤亮銀槍，背后背三尺青金工劍，白似雪，亮如銀，馬前威風高三丈，馬后威風百步余，此乃趙云。嵌寶頭盔穩(wěn)戴，磨銀鎧甲重披，素羅袍上繡花枝，獅蠻帶瓊瑤密砌，丈八蛇矛緊挺，霜花駿馬頻嘶，滿山都喚小張飛，此乃林沖。頭戴爛銀盔，身披銀葉甲，內(nèi)穿白羅袍，下坐白龍馬，手執(zhí)瀝泉槍，隆長白臉，三綹微須，膀闊腰圓，此乃岳飛。頭戴金盔，身穿金甲，跨下黃驃馬，掌中一桿虎頭鏨金槍，此乃高寵。評書人物亮相，一般自上而下，先披掛后顏面，雖曰套路，卻也精彩。

有些段落，甚至能背誦出來。臥蠶眉，丹鳳眼，面如重棗，五綹長髯，坐下嘶風赤兔馬，倒提青龍偃月刀，是關(guān)羽。身長八尺，豹頭環(huán)眼，燕頷虎須，聲若巨雷，勢如奔馬，身披黑掛皂一身青，胯下烏錐豹，手提丈八蛇矛，是張飛。身長七尺五寸，兩耳垂肩，雙手過膝，是劉備。頭戴三叉束發(fā)紫金冠，體掛四川紅錦百花袍，身披獸面吞頭連環(huán)鎧，腰系勒甲玲瓏獅蠻帶；引箭隨身，手持畫戟，是呂布。

《溫酒斬華雄》中對華雄的描述篇幅可謂大矣：大督旗下，馬上之人跳下馬來，身高過丈，頭如麥斗，膀闊三亭。前胸寬，臂膀厚，肚大腰圓。藍瓦瓦的一張臉，兩道槐角兒濃眉，一對金睛疊暴。獅子鼻，翻鼻孔，大嘴叉，連鬢絡腮胡暴長短鋼髯，壓耳黑毫亞賽倒抓筆。頭戴八角板檐荷葉盔，斗大的朱櫻倒墜，獅子尾倒撒。鑲明珠嵌異寶，光華燦爛，腦后雙插雉雞尾，胸前搭甩狐裘，如同錦帶兩條。身披大葉鎖子連環(huán)甲，暗透出水八怪。九股藍絨繩擰成絆甲絳，巧打蝴蝶扣。前后護心寶鏡，冰盤大小，爍爍放光，奪人二目。腰系獅鸞帶，折條帶，能工打，巧匠雕，上無磷卻有爪，亞賽懶龍串滿腰。在左肋下，懸掛一口**的寶劍，綠鯊魚皮鞘，墨鯊魚皮尾。金吞口，金什件兒，黃絨繩的挽手，杏黃燈籠穗飄擺。魚禢尾，護檔口，青中衣，皂征裙。足下虎頭戰(zhàn)靴，坐下青鬃獸。

如此不厭其煩耗費筆墨，只為反襯關(guān)羽之勇猛：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關(guān)外鼓聲大振，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眾皆失驚。正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云長提華雄之頭，擲于地上。其酒尚溫。后人有詩贊之曰：威鎮(zhèn)乾坤第一功，轅門畫鼓響冬冬。云長停盞施英勇，酒尚溫時斬華雄。

兵過一萬，無邊無沿，兵過十萬，徹地連天。說書的一張嘴，拉車的跑斷腿，千秋故事，起承開闔間，故曰“世界生意甚多，惟有說書難習。評敘說表非容易，千言萬語需記。一要聲音洪亮，二要頓挫遲疾。裝文裝武我自己，好似一臺大戲”。量明末清初江南說書藝人柳敬亭，可抵此境界。柳下說書，一時盛況。

未聞柳麻子，獨愛單田芳。舊書百讀出新意，古事重論感世情，單先生這些沙啞的段子，多反復聽過。有些話語起初不解，后猜得大意，“人前顯勝，傲里多尊”“經(jīng)停館驛”等等的詞匯，只在單先生書中聽到過。如今，我的手機在通話短信之外，添了一項聽書功能，午睡催眠，路途聊慰，但須戴著耳機**，否則年輕人的白眼中，會翻出“老土”的輕蔑來。張岱、吳偉業(yè)、黃宗羲、閻爾梅、沈龍翔諸名士，都曾為柳敬亭立傳，也說明這些大文人當年亦評書愛好者，我有這么個愛好，你們看什么看！

一次，夸單位某女同事長得俊，先用了“面如滿月”形容，對方頓緘默，見勢不妙，忙改作“面如銀盆”，悻悻然背過了身：“哎呀，別開這種玩笑了！”評書真的脫節(jié)時代了？膚如凝脂，面似桃花，目如秋水，眉似遠山，鼻如玉柱，發(fā)似青絲，身如楊柳，指似蔥白，唇如激丹，齒似編貝，可曾是那個年代的極致贊美，較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更具象，更生動。